乾清宫内,康熙披着明黄斗篷,站在巨大的《皇舆全览图》前。殿内只点了两盏羊角宫灯,光线昏暗,映得他脸上的皱纹格外深刻。李德全垂手侍立在旁,大气不敢出。
片刻后,胤礽身着朝服,疾步走入殿内。他昨夜为安置丹济拉残部忙至深夜,此刻眼中带着血丝,却依旧挺直了背脊:“儿臣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转过身,指了指身旁的锦墩:“坐吧。”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卷宗,“这是都察院递来的密折,参的是额库礼。”康熙将卷宗推到胤礽面前,“贪墨漕银,勾结海盗,证据确凿。”
胤礽翻开卷宗,目光扫过上面的供词和物证,指尖微微用力,捏得纸页发出轻响。额库礼是索额图的远房侄子,也是索额图安在漕运系统的重要棋子。他知道,皇阿玛这是在敲打他,更是在敲打索额图。
康熙看着他,目光深邃:“漕运乃国之命脉,近年来却屡生事端。太子监国理政,于此事……可有见解?”
胤礽站起身,躬身道:“儿臣失职,未能早发现额库礼的不法行为。儿臣恳请皇阿玛降罪。”
“降罪不急。”康熙摆摆手,走到窗边,望着渐亮的天色,“朕让你监国,是要你为朕分忧,为大清江山社稷分忧。有些时候,为了大局,该割舍的,便要割舍。”
乾清宫的鎏金铜鹤香炉还在吐着最后几缕龙涎香,胤礽退出殿门时,晨曦正将檐角的露珠染成碎金。他踩着丹陛上湿润的青石板,朝服下摆扫过阶前铜龟的背甲,那微凉的触感顺着蟒纹锦缎爬进骨髓。
李德全躬身递过的手炉还散着微温,却暖不了他攥紧密折的指尖。康熙那句“该割舍的便要割舍”在宫道的穿堂风里反复回响,与索额图昨日密信里“壁虎断尾方得生机”的字迹重叠,在他眼底搅成血色漩涡。
路过月华门时,一队锦衣卫抬着食盒匆匆而过,檀木盒缝里渗出的酱汁滴在青砖上,洇成暗褐色的点,像极了额库礼案宗里那些被血浸透的账目。
毓庆宫书房的烛火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跳跃,将胤礽踱步的身影扭曲地投在满墙的《河工图》上。
额库礼罪证在紫檀案头堆成小山——福州船漆样本刺鼻的气味还未散尽,几枚沾染靛蓝丝线的铜钱压着诺海河朔的审讯记录,羊皮纸上暗褐的血迹蜿蜒如毒蛇。
康熙昨日在乾清宫拂袖而去时,玉扳指敲在铜鹤香炉上的脆响还在他耳边炸裂:“朕的太子,莫要成了别人手里的刀!”
胤礽的指腹重重碾过账册上那圈鲜红的硝石标记,朱砂晕开,如同渗出的血。窗外传来五更梆子声,在寂静的毓庆宫上空回荡,沉重得如同丧钟。他闭上眼,康熙拂袖而去时,玉扳指敲击铜鹤香炉那一声刺耳的“铮”响,再次在耳蜗深处炸开,余音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殿下。”心腹太监赵兴全躬身立在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烛火的噼啪声盖过,“粘杆处的人…已在刑部大牢外就位。”他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太子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临爆裂的寒意,像绷紧到极致的弓弦。
胤礽的目光扫过案头。福州船厂送来的漆料样本散发着刺鼻的桐油与松脂混合的气味,旁边几枚边缘磨损的铜钱上,缠着几缕刺目的靛蓝色丝线,那是额库礼手下人搬运走私货物时遗落的铁证。最上面压着的,是诺海河朔的审讯记录,羊皮纸粗糙的纹理下,深褐色的血迹蜿蜒爬行,勾勒出几个模糊却致命的指印。
他想起索额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赫舍里府的书房里,这位老谋深算的叔公捻着佛珠,声音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额库礼是条好狗,可惜狗爪子伸得太长,沾了不该沾的泥。殿下此时不清理门户,难道要等这泥点子溅到您身上?”窗外芭蕉叶上滚落的雨滴,砸在青石板上,也砸在胤礽的心上。
壁虎断尾,尚有生机。
“动手。”胤礽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被砂纸磨过。两个字落下的瞬间,他抄起手边那只温润的白玉茶盏,狠狠掼在地上!“哗啦”一声脆响,碎玉四溅,滚烫的茶水泼溅在他明黄的袍角,留下深色的污渍,如同耻辱的烙印。赵兴全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迅速无声地退了出去。
刑部大牢深处,腐朽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血腥气,几乎令人窒息。额库礼被两个如狼似虎的侍卫反剪着双臂拖出来,昔日华贵的锦袍沾满污秽,散乱的发辫下,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站在牢门阴影里的胤礽,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
“太子爷!奴才冤枉!奴才为赫舍里氏、为您鞍前马后十几年啊!”额库礼嘶吼着,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撞出绝望的回响,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是索相!是索相他…”
胤礽向前一步,恰好让甬道顶端唯一那束惨淡的天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他眼中冰封的寒意,也照亮他腰间悬挂的、象征储君身份的黄带子。他俯视着脚下狼狈的臣子,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扎进额库礼耳中:“孤只问你,福州船厂的漆,刷的是哪条船?私铸钱币,勾结河匪…额库礼,你的心,太大了。”
额库礼脸上最后一点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喉头滚动,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他看着胤礽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冷酷裁决,终于明白,自己成了那条被壁虎毫不犹豫舍弃的尾巴。他猛地爆发出凄厉的惨笑:“哈哈…哈哈哈…兔死狐悲!”
胤礽眉峰未动,只将手中一卷薄薄的、盖着朱红刑部大印的文书扔在额库礼面前。纸张飘落,像一片枯叶。“押下去。”他不再看地上的人,转身,明黄的袍角拂过冰冷潮湿的石壁,决绝地没入牢狱更深的黑暗中。身后,额库礼野兽般的嚎叫被侍卫粗暴地堵回喉咙,只剩下沉闷的呜咽,渐渐消失在甬道尽头。
消息如同瘟疫般在紫禁城蔓延。刑部会审快得惊人,额库礼罪证确凿,问斩抄家的旨意当天便由乾清宫颁下。随之而来的另一道旨意,则如同无声的惊雷,重重劈在索额图府邸上空:“大学士索额图,驭下不严,失察之罪难辞。着罚俸一年,暂停管理漕运及内务府诸项工程之职,于府中闭门思过,静省己身。钦此。”宣旨太监尖利刻板的尾音还在花厅里回荡,索额图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双手稳稳接过那卷明黄的绸缎,脸上甚至还维持着一丝恭顺的平静。直到那抹明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他挺直的脊背才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晃。
索额图缓缓起身,走向窗边的紫檀条案。案头那只他盘玩多年、温润如脂的和田青玉壶春瓶,正映着窗外惨淡的天光。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瓶身,那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温柔。下一秒,他猛地抄起玉瓶,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开!无数晶莹的玉片如星芒四溅,锋利的边缘折射出冰冷的光。老管家浑身一抖,扑通跪倒,头紧紧贴着地面。
索额图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满地狼藉,那里面燃烧着被强行压制的怒火和一种更深沉的、被背叛的冰冷。他喘着粗气,踉跄走到书案边,猛地拉开一个暗格,从最深处抓出一沓泛黄的信笺——那是胤礽幼时练字的手稿,笨拙的笔迹写着“皇阿玛”、“师傅”、“索相”。他的手指因用力而颤抖,青筋暴起,猛地将信笺撕扯!
裂帛般的声音在死寂的花厅里格外瘆人。单薄的纸片如同被狂风撕碎的枯叶,纷纷扬扬洒落,覆盖在那些冰冷的玉屑之上。一片写着歪歪扭扭“礽”字的碎纸,打着旋儿,飘落在他的皂靴边。
他盯着那个破碎的字,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壁虎断尾是本能,他懂。可太子为了保那个瓜尔佳家的丫头,竟不惜自断臂膀!明知她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割裂太子乃至整个赫舍里氏的气运,他却依旧固执地护着!妇人之仁!愚不可及!这比额库礼的死,更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与失控的愤怒。
太子胤礽接到赵兴全密报时,正在看选秀名册。云瑞的名字像枚钉子,钉在他掌心。他想起那日深夜云瑞递来伤药时,指尖触到他掌心伤口的温度,想起她退后三步时眼中的疏离。
“殿下,额库礼已伏法,索中堂被罚俸停职。”赵兴全看着主子将名册攥得变了形,“四阿哥那边传来消息,粘杆处查到浙江染坊的丝线,确实流向了大阿哥府的采买管事。”
胤礽将名册摔在案上,茶盏被震得跳起来,溅出的茶水在“云瑞”二字上洇开。大阿哥想借张明德造势,八阿哥暗中接触相士,如今额库礼落网,索额图势力受创,各方势力定会将矛头指向毓庆宫,指向云瑞的“凤凰命格”。
“传孤的令,”他忽然起身,朝服下摆扫过满地卷宗,“选秀名册呈给皇阿玛时,替云瑞加一条'石文炳忠烈,其女当留毓庆宫侍奉'。”
赵兴全愣住:“殿下,这怕是…“
“没有怕是!”胤礽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告诉皇阿玛,云瑞懂账目,毓庆宫离不开她。”他走到窗前,望着东跨院紧闭的窗棂,“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卷入选秀。”
窗外的海棠树被风吹得摇曳,云瑞的身影出现在抄手游廊,朝着太子妃的院落走去。胤礽看着她挺直的背脊,想起索额图密信里的威胁,想起张明德出现在大阿哥府的夜晚,忽然觉得这深宫里的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想要保住云瑞,想要让储位坐得更牢固,他需要下更大的棋。
承乾宫的晨雾里裹着苦杏仁香。玉嫣临窗而立,凤袍扫过摊开的《选秀章程》。“八阿哥府送来了翡翠头面。”玉嫣掀开锦盒,幽绿的光泽映得云瑞脸色发青,“郭络罗氏说,八贝勒觉得你与惠妃娘娘有缘。”
云瑞接过头面时,看见翡翠头面下还躺着一个刻有“凤”字的玉牌。她怎会不明白,八阿哥的示好不过是想将“凤凰命格”化为利刃。
“姐姐可知...”话未说完便被玉嫣打断。
“宫里的事,少打听。”玉嫣转身时,珍珠钗歪斜半分,领口红痕昭示着昨夜祠堂里的长跪。“别查了。”她突然将翡翠镯子套在她腕上,冰凉的玉质贴着皮肤,“有些真相,比死亡更可怕。”
玉嫣望着窗外飘零的海棠花瓣,想起当年戏台上银枪白马的少年,想起他护腕上绣着的“玉”字,突然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铁锈般的苦涩,“就像这镯子,看着光鲜,内里早有裂痕。”云瑞低头看着镯子里的裂纹,终于明白姐姐这些年的沉默,是用无数秘密换来的生存之道。在这深宫里,一步都不能走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