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六章 延禧宫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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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雍亲王府的书房,门窗紧闭,隔绝了春夜的微凉。青铜鎏金狻猊香炉口逸出缕缕沉水香的青烟,却驱不散室内凝重的气氛。胤禛只着一件石青色常服,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案头摊开的,正是那份墨迹簇新的待选秀女名册。烛火跳跃,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冷峻如石刻。

一滴朱砂顺着狼毫笔尖滴落,恰好晕染在名册“瓜尔佳・云瑞”五个工整的墨字旁边,如同一滴骤然溅开的血珠,刺目惊心。

胤禛盯着那抹刺目的红,眼神幽深。书案的阴影里,胤祥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连夜奔波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四哥,查实了。昨夜丑时三刻,张明德的车,从直郡王府西跨院后门出来,没回他城西的宅子,绕了半个内城,最后……停在了八贝勒府西角门。”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进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出来时,袖子里明显鼓了一块。”

胤禛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名册上那滴朱砂,指腹染上一抹微红。他抬眼,目光越过跳动的烛火,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投向紫禁城的方向。那深宫如墨,重重殿宇的轮廓在黑暗中蛰伏,像是一头随时会择人而噬的巨兽。而“瓜尔佳・云瑞”这个名字,此刻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待选的秀女。

她是风暴骤然汇聚的核心。

是各方势力眼中那柄悬而未落的、象征着天命所归的利刃。

沉水香的烟雾袅袅上升,在胤禛深不见底的黑眸前盘旋缭绕,如同命运诡谲难测的丝线。他缓缓合上名册,将那抹刺目的朱砂与那个注定无法平静的名字,一同掩入无边的暗影之中。

五月的烈日炙烤着紫禁城的琉璃瓦,毓庆宫的紫藤架下却飘着细雪般的花穗,暗香浮动。云瑞握着算盘的手指微微发颤,檀木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可账册上跳动的数字突然模糊成张明德灰白的眉梢。自选秀名册公布,这样的恍惚愈发频繁,仿佛那夜大阿哥府侧门的阴影从未消散。

算盘珠子“哗啦”散落的声响惊动了案头沉睡的白猫,它弓起脊背跃上窗台,惊落了半卷《河工疏》。杏翎匆匆跑来,月白色的裙摆扫过青砖,带起一阵风:“格格,惠妃娘娘宣您去延禧宫!”

云瑞望着窗外摇曳的花枝,阳光透过紫藤花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密报上“离火凤凰“四字旁画满的朱圈。三日前,十三阿哥差人送来的粘杆处密报还藏在妆奁夹层,那些字迹几乎要穿透纸背,在她眼前灼烧——“张明德于八阿哥府推演命格,提及凤凰现世,当应东宫变局”。她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状的血痕。

永和宫的偏殿内,胤祥正将一枚鎏金扳指在指间反复转动。窗棂外的石榴树沙沙作响,他望着粘杆处新送来的密报,眉头越皱越紧。密报上详细记载着惠妃召见云瑞的消息,墨迹未干的字迹让他猛地起身,撞翻了脚边的绣墩。

“去毓庆宫!”胤祥抓起一袭玄色斗篷,心中满是担忧。他太清楚八阿哥的手段,惠妃此举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可他更担心的是云瑞在延禧宫孤立无援。

半路上,胤祥突然勒住马缰。他目光扫过宫墙下的阴影,心中迅速盘算。直接去找太子只会徒增慌乱,眼下最要紧的是掌握八阿哥的下一步动作。“去粘杆处!”他调转马头,马鞭在空中甩出一声脆响。

延禧宫的铜鹤香炉飘着龙脑香,却掩不住角落里檀香的气息。惠妃斜倚在湘妃竹榻上,手中团扇轻摇着缂丝牡丹,东珠护甲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云瑞行过大礼时,余光瞥见墙上新换的《璇玑图》,墨迹未干的题跋旁,压着半张泛黄的相术手记,边缘还沾着暗红的印记。

“快起来,瞧瞧这细皮嫩肉的。”惠妃指尖轻点云瑞的手背,冰凉的东珠擦过皮肤,“选秀的日子近了,本宫看着就心疼。”她忽然顿住,团扇转向窗外盛开的石榴花,殷红如血,“宫里人多眼杂,是非也多。延禧宫虽不大,倒还算清净。”

云瑞垂眸盯着青砖缝里的苔痕,那里积着经年的尘土,如同深宫里数不清的秘密。惠妃话音未落,她已福身谢道:“蒙太子爷与姐姐照看,云瑞一切安好。前日整理漕运账册,还得了太子爷夸赞。”她刻意将“太子”二字咬得极重。

“听说你精于算学?”惠妃忽然凑近,银护甲擦过云瑞耳畔,带起一阵寒意,“老八那孩子也常念叨,说石家二姑娘是个通透人,在宫里不易,总该有人照拂一二。”她声音陡然放柔,像裹着蜜的刀,“本宫瞧着你就合眼缘,若觉得哪处不顺遂了,不妨来坐坐。”

云瑞后背渗出冷汗,浸透了月白色的衣襟。她强作镇定地笑道:“能侍奉太子妃已是云瑞福分,前些日子整理硝石账目,还多亏太子爷指点。“说着,她将话题引向毓庆宫新得的河工图,“听说山东德州发了大水,太子爷这几日都在书房核算赈灾粮款,连轴转了两夜,眼都熬红了…”

惠妃的团扇骤然停住,面上却笑意不减:“本宫倒忘了,太子仁厚,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云瑞腕间张福顺留下的红绳,“只是这‘凤凰于飞’的命格,在宫里飞得太高,当心…”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宫女的轻笑,隐约飘进“石家二姑娘”“贵不可言”等字句。云瑞攥紧帕子,帕角绣着的并蒂莲被揉得变形。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半卷《推背图》,此刻八阿哥的造势,分明是要将她架在火上烤。

当云瑞离开延禧宫时,日头已西斜。宫道上的砖石被晒得发烫,她却感觉浑身发冷。路过御花园时,几个宫女聚在假山后窃窃私语,瞥见她走来便慌忙散开,裙裾扫落的花瓣上,还沾着未说完的“凤凰命格”。此时的粘杆处,胤祥正盯着铺满桌面的密信和舆图。他将八阿哥府与延禧宫的往来路线用朱砂标出,又在云瑞名字旁画了个醒目的圆圈。“密切监视八阿哥的动向,尤其是与张明德的接触。”他对粘杆处首领低声吩咐,“另外,派人盯着云瑞身边的人,别让八阿哥有机可乘。”

“十三爷,太子那边…”首领侍卫小心翼翼地问。

胤祥沉吟片刻,道:“暂时别惊动太子。我们先把八阿哥的布局摸清楚。”他心里清楚,此刻告诉太子只会让事情更糟,太子对云瑞的在意太过明显,反而容易露出破绽。

毓庆宫书房的端砚在暮色中炸开墨花。胤礽盯着粘杆处送来的密报,指节发白如纸。夕阳透过窗棂将“延禧宫召见云瑞”几字染成血色,像一道伤口横在眼前。他猛地挥袖扫落案头茶盏,青瓷碎裂声惊飞梁间燕子,飞溅的茶水在山东水患奏报上晕开,将“饿殍遍野”四字浸得模糊。

“胤禩!他敢把手伸到毓庆宫!”蟒纹朝服下的胸膛剧烈起伏,胤礽踢翻脚边的花梨木凳,听着木料撞击青砖的闷响,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怒火。赵兴全缩在角落,捧着新到的德州灾情急报,声音发颤:“殿下,河道总督奏称,德州堤坝决口二十余处,百姓流离失所,饿死者不计其数…”

“备马!”胤礽突然转身,蟒纹朝服扫过满地狼藉,“即刻去乾清宫!”他抓起案头的河工图,图上云瑞用朱砂标出的漕运漏洞此刻竟成了救命符——那些被额库礼贪污的银钱,不正可用来堵住河工的亏空?冲出书房时,骤雨初歇的空气裹着泥土腥气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凉意,满脑子都是云瑞在延禧宫会如何应对惠妃,既担心她落入胤禩的圈套,更怕她生出远离纷争的念头,从此脱离他的视线。

乾清宫内,蟠龙柱在烛火下投下巨大阴影,像是权力的枷锁。康熙翻着德州奏报,玉扳指叩击御案的声响回荡殿内,每一声都像敲在胤礽心上。近日“凤凰于飞”的传言他略有耳闻,这紫禁城里的传言从来都不是空穴来风,更明白太子急于护住这颗棋子的心思。“德州知府说,河工款项十不存一?”康熙的声音平淡,却暗藏锋芒。

“儿臣有罪!”胤礽声音发颤,额头几乎要贴到冰凉的金砖上,“额库礼一案暴露漕运积弊,儿臣日夜难安。如今德州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儿臣恳请皇阿玛准儿臣亲往,彻查河工蛀虫!”他呈上云瑞整理的账册,字迹工整如她的为人,“儿臣已算出,若裁撤漕运冗余开支,再调拨两淮盐税,定能解德州燃眉之急…”

“你要带谁同去?”康熙突然发问,锐利目光穿透胤礽刻意营造的急切,仿佛要看穿他心底的隐秘。殿外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宫墙的声响里,胤礽抬头,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他的衣襟:“儿臣需精于筹算之人协理账目。瓜尔佳氏曾协助整理漕运账册,发现多处漏洞,若能带她同行…”他刻意顿住,“只是儿臣不敢强求,全凭皇阿玛圣裁。”

康熙望着雨幕中飘摇的宫灯,想起明珠倒台后朝堂的暗流,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瓜尔佳氏留在宫中,只会成为各方争夺的焦点;让太子带她离京,既能平息选秀纷争,又可借治水之功敲打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他将玉扳指重重按在奏报上,声音低沉:“准了。三日后启程,若办不好…”

出了乾清宫,胤礽站在廊下任凭雨水浇透朝服,方才在御前强撑的镇定瞬间瓦解。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模糊了视线,却清晰了心底的念头。赵兴全递来油纸伞,却见主子盯着积水喃喃:“这次,谁也抢不走你。”而此刻的他,分不清这份执着究竟是出于对棋子的掌控欲,还是心底悄然滋生的情愫。

当夜,云瑞在灯下收拾行囊,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如同她飘忽不定的命运。杏翎捧着件水红软缎夹袄进来,袄面上绣着的并蒂莲栩栩如生,“格格,太子妃娘娘说山东冷,让您带上这个。”她压低声音,神情有些神秘,“方才瞧见十三爷在宫门口徘徊,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像是您最爱吃的芸豆卷…”

云瑞的手顿在半空。窗外雨打芭蕉,“噼啪”声与烛芯爆裂声交织。她想起惠妃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白日里听到的宫人议论,此刻却觉得那些声音都远了。案头的河工图边角卷起,露出太子用朱砂批注的字迹,力透纸背,还能感受到他落笔时的急切。

妆台上,张福顺留下的半片信笺被风吹起。“主子安好”四字在烛光中明明灭灭,她忽然想起诺海河朔地,太子手掌覆上她眼睛时的温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想起毓庆宫书房他摔碎端砚时飞溅的墨汁,那是怒火,也是在意。杏翎说太子为她长跪,可这深宫里的每一份庇护,又何尝不是枷锁?

“格格,真要随太子爷去山东吗?”杏翎望着她苍白的脸,眼中满是担忧,“外头都说,这是八阿哥逼得太紧…”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夜巡侍卫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像极了命运的鼓点。云瑞将信笺塞进妆奁最底层,摸到前日惠妃送的碧玉簪,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八阿哥的拉拢、太子的争夺、康熙默许的深意,都化作无数根丝线缠绕在身上。她合上妆奁,金属扣发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窗棂上避雨的夜枭。

“收拾妥当吧。”云瑞抚平裙摆上的褶皱,铜镜里的人影微微发颤,却挺直了脊背,“明日一早,还要去给太子妃请安。”雨声渐急,她望着窗外的雨幕,忽然分不清这是逃离紫禁城的契机,还是坠入更深权谋漩涡的开始。或许,从张明德说出“凤凰于飞”的那一刻起,她的命运,就早已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