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雨帘,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碎成万千金箔。青灰色宫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作响,混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像是深宫里无数个孤寂夜晚的回响。
宫道上,太子的仪仗已经整装待发。金甲侍卫骑在高头大马上,玄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腰间的鎏金佩刀折射着冷光。胤礽身着藏青常服,腰间的龙纹玉佩随着马匹的步伐轻轻晃动。他不时望向云瑞的方向,目光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当两人的视线终于交汇时,他微微颔首,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云瑞心头一颤。云瑞心中一颤,想起昨夜杏翎的话,想起太子为了带她出宫在乾清宫的长跪,云瑞意识到,从踏出宫门这一刻起,她的命运便与眼前这个男人紧紧相连。
“格格,该启程了。”赵兴全在马车旁轻声提醒。云瑞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宫门匾额上“神武门”三个鎏金大字,提起裙摆登上马车。
马车驶入官道后,路面愈发泥泞难行。车辕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随时都会断裂。云瑞握着车帘的指尖微微发白,掌心沁出的冷汗浸湿了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腐臭味如同实质般顺着缝隙钻入车厢,那是尸体腐烂与洪水浸泡后土地发酵混合而成的刺鼻气息,令她胃袋翻腾不止。她忍不住掀开一角车帘,眼前的景象让她瞳孔骤缩:远处本该是良田的地方,此刻竟成了一片泽国,浑浊的水面上漂浮着断壁残垣,腐烂的麦秸与浮肿的牲畜尸体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蝇群如同黑色云翳,随着微风起伏涌动。更远处,几具尸体顺流而下,有的身上还穿着破旧的粗布衣裳,分明是普通百姓。
“格格,到德州城了。”赵兴全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悲戚。云瑞攥紧绣帕,想起出发前太子妃递来的软缎夹袄,此刻却觉得身上再厚的衣衫都挡不住彻骨寒意。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走下马车,鞋底瞬间陷入半尺深的烂泥中,发出“噗嗤”的声响。
城门口的景象让她几乎站立不稳。瘦骨嶙峋的灾民们如同幽灵般围拢过来,他们褴褛的衣袍下露出青灰色的皮肤,那是长期饥饿与疾病折磨的痕迹。凹陷的眼窝里闪烁着渴求与绝望的光,当他们看到马车时,像是看到了生的希望,踉跄着向前涌来。一个怀抱婴儿的妇人突然扑到马车前,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车轮,声音嘶哑地哭喊:“官爷...给口吃的吧...”然而,话音未落,身后涌来的人群便将她冲倒,婴儿的啼哭瞬间被淹没在混乱的推搡中。
云瑞猛地掀开帘子,想要过去帮忙,却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拽了回来。胤礽不知何时已经下马,蟒纹袍角扫过她的裙裾,带着皂角香的气息将腐臭暂时驱散。“别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指腹在她手腕上留下短暂的温热。云瑞抬头,正对上他紧锁的眉峰,那上面凝结着从未有过的凝重。
临时行辕设在仅剩半截围墙的城隍庙。残破的飞檐下,褪色的壁画诉说着往日的庄严,如今却被风雨侵蚀得面目全非。壁画上的神佛依然保持着慈悲的神态,可嘴角却缺了半块,像是在嘲讽这世间的苦难。云瑞摊开漕运账册时,烛光在发霉的墙皮上摇曳,忽明忽暗的光影将账簿上的字迹映照得扭曲变形。她的笔尖停在“德州段堤坝修缮银三万两”的条目上,对照着眼前残破不堪的堤坝草图。
“这石料的耗损量...”她喃喃自语,指甲无意识地划过“青石五千方”的记载,“就算是建紫禁城的太和殿,也用不了这么多。”话音刚落,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发现什么了?”胤礽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阴影笼罩住案头的账簿。云瑞闻到他身上沾染的血腥气——那是方才处决三名贪墨胥吏时溅上的。血腥味混合着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悸的气息。她转过头,只见胤礽眉头紧皱,眼神锐利如鹰,盯着账簿的目光似要将纸张灼穿。云瑞将夹着碎石子的账本推过去,碎石在烛光下泛着灰扑扑的光:“殿下请看,这批所谓的‘青石’,分明是河滩上随处可见的鹅卵石。”
胤礽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他抓起账本狠狠摔在墙上,震落大片墙灰,怒吼道:“好个移花接木!这些蛀虫,竟敢在灾年克扣民脂民膏,简直罪该万死!”他转身时,腰间的龙纹玉佩撞在桌角,发出清脆的响声,“传令下去,明日开仓放粮,所有赈米必须过筛查验。还有...”他目光扫过云瑞泛白的指节,语气突然放缓,“你明日不必去现场。”
云瑞猛地抬头,烛火在她眼中跳动,“殿下,查账需要比对现场。”她想起城外沟渠里漂浮的孩童尸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孤知道。”胤礽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他伸手替她拂开垂落的发丝,动作却在触及发梢时猛然顿住。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灼热,只有远处灾民的哀嚎声顺着残破的窗棂钻进来,刺破这诡异的沉默。胤礽的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低声说道:“孤会护好你。”这句话说得极轻,却像是一个重若千钧的承诺。
第二日正午,烈日高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闷热。云瑞换上了从当地猎户处买来的粗布短打,束起的长发用一根木簪随意固定。她混在人群中,悄悄来到赈灾粥棚。滚烫的粥锅前,灾民们排着长队,浑浊的眼神盯着大锅里翻滚的稀粥,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队伍里不时传来孩童的啼哭和老人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是一把钝刀,割着她的心。
云瑞站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施粥的过程。突然,她发现负责施粥的衙役在粥里掺沙子,那些本该用来救命的粮食,被混入了大量杂物。她气得浑身发抖,险些将手中的账本砸过去。就在这时,一声暴喝突然响起:“让开!”几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冲进人群,将排在前面的老弱妇孺推倒在地。云瑞认出为首的是德州知府的师爷,昨日正是此人信誓旦旦地保证“赈灾粮绝无掺假”。
她冲上前要理论,却被人一把拽进坚实的胸膛。“别冲动。”胤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云瑞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胤礽也换上了普通的粗布衣衫,混在人群中暗中查访。他身上虽然沾满泥浆,明黄龙袍的威严却依然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他的眼神冰冷如霜,盯着师爷的目光像是要将对方千刀万剐。随着胤礽一声令下,埋伏在四周的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向闹事者。
混乱中,云瑞瞥见人群里有人偷偷传递眼神,那些灾民眼中闪烁的,分明不是对食物的渴望,而是某种危险的狂热。她心中一惊,意识到事情恐怕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当晚,云瑞在烛光下整理新收集的证据,案头堆满了账本、碎石和证人证词。每一份证据都像是一把利刃,刺痛着她的心。赵兴全送来的姜汤在案头冒着热气,却驱散不了她心头的寒意。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梆子声,突然,一声尖锐的哭喊撕破夜空:“反了!反了!”她冲出门,正看见远处粮仓方向燃起冲天大火,火光照亮了灾民们扭曲的面孔,也照亮了人群中几个身着绸缎的身影——那分明是当地豪绅家的奴仆。
胤礽神色冷峻地出现在她身后,下令道:“封锁城门,不许放走任何一个可疑之人。将德州知府及相关官员即刻押来!”他转身看向云瑞,眼神中闪过一丝担忧,“你待在屋里,哪里也别去。”他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一会儿,几个官员被侍卫押解着跪在地上。德州知府浑身发抖,额头磕在地上,不停求饶:“太子殿下饶命啊!小人也是被逼无奈...”胤礽一脚踢翻身旁的木凳,怒喝道:“逼你?谁逼你?是灾民逼你克扣赈粮,还是洪水逼你用鹅卵石修堤坝?”
他捡起地上的账本,一页页扔在官员们脸上:“三万两白银,就修出这破烂堤坝?你们吃的每一口粮食,喝的每一滴水,都是百姓的血汗!如今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你们却在这中饱私囊!”
胤礽环视众人,眼神冰冷如刀:“来人,将这几人即刻斩首示众,家产充公,赈济灾民。还有,彻查所有与他们相关的官员,一个也不许放过!”他的声音在城隍庙中回荡,带着令人胆寒的威严。侍卫们上前,将几个官员拖了下去,他们的求饶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云瑞站在一旁,看着胤礽雷厉风行地处置贪官,心中五味杂陈。她从未见过如此冷酷无情的胤礽,可一想到那些因贪腐而受苦的百姓,又觉得这样的惩治远远不够。烛光下,胤礽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而孤寂。
处置完贪官后,胤礽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走到云瑞身边,语气难得地温柔:“今日吓到了吧。”云瑞摇摇头,“我没事。只是这世间贪官污吏太多,不知还有多少百姓在受苦。”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眼中满是悲悯。
胤礽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心疼:“有孤在,我会还这天下一个清明。”他顿了顿,伸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煤灰,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也会护好你。”这句话说得很慢,一字一句都像是刻进了云瑞的心里。
云瑞望着胤礽,心中泛起异样的情愫。在这浊浪滔天的德州,在这充满权谋与黑暗的世间,她好像找到了可以依靠的力量。然而,远处灾民的哀嚎声再次传来,提醒着她,前路依然充满艰难险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