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八章 惊变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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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浑浊的黄河水在德州段堤岸下奔腾咆哮,卷起的水花混着腐烂的水草,腥臭气熏得人睁不开眼。云瑞攥着验粮册的手指深深陷进纸页,册子边缘还沾着昨日从粥棚带回的沙粒。那些本该救命的粟米里,掺了近三成的河沙。指尖摩挲处,纸页上“霉变漕米三千石”的朱砂批注已被冷汗洇得发皱,像极了灾民们干瘪的皮肤。

“最后一批漕粮还有两个时辰到码头。”贴身侍卫孙五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袖中抽出半片烧焦的信笺,“粘杆处今早截获的飞鸽传书,知府王仁昨夜与不明船队在下游接头,这上面有加密暗语”。

胤礽猛地转身,腰间玉佩撞在堤岸的青石上,发出刺耳的脆响。他望着下游漂来的浮尸,那些肿胀的尸体上还缠着破渔网,突然想起云瑞账本上用朱砂圈出的“修堤工银”——三万两白银,只换来了用鹅卵石堆砌、草绳捆绑的豆腐渣工程。“不对劲。”他突然抓住孙五福手腕,“前日本该到的五十艘粮船,为何至今不见踪影?”

云瑞瞬间明白了一切。王仁用灾民做饵,先在码头纵火吸引注意力,再煽动暴民冲击官仓。这样一来,太子既要分兵救火,又要镇压骚乱,而真正藏着贪腐证据的官仓就会在混乱中被销毁。她想起父亲遗物中的素白书套,验粮册的纸页触感,竟与记忆中书套的剑麻纹理异常相似。

“去官仓!”他拽住云瑞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王仁想引我们去码头,这里才是真正的陷阱。”

话音未落,远处码头方向突然腾起滚滚浓烟。德州同知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官服上沾满泥污:“太子爷!刁民烧了码头!”云瑞却注意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袖口还沾着新鲜的香灰——那是城隍庙特有的气息。

“是调虎离山!”孙五福突然拔刀,刀刃在阳光下映出惊惶的脸,“码头的火是幌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远处官仓方向传来震天的喊杀声。

正午的日头毒辣得像火,晒得龟裂的土地冒着白汽。当他们赶到官仓时,门前已聚满了灾民。一个瞎了眼的老汉跪在地上,手里攥着半截发黑的麸饼,嘶哑地喊着:“还我粮食!还我儿子!”人群中突然爆出怒吼,石块砸在仓门铜环上的声响,像极了当年驿站送来父亲棺椁时的落锁声。

“太子爷!他们抢粮了!”德州同知连滚带爬地扑过来,官服上沾满泥污,“是刁民!一定是有人煽动!”

胤礽尚未开口,身后突然传来震天的喊杀声。云瑞回头,只见汹涌的人潮从街角涌来,他们举着锄头、扁担,甚至还有锈迹斑斑的刀矛,领头的正是昨日在粥棚闹事的师爷——他此刻却披头散发,撕扯着官服大喊:“朝廷克扣赈粮!跟我去讨个公道!”

混乱在瞬间爆发。石块如雨点般砸来,云瑞只觉手臂一疼,验粮册被砸落在地。当她弯腰去捡时,却看见一只戴着铁戒指的手攥着短刀,正从人缝中直刺向自己心口!

“云瑞!”那一刻,胤礽的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没有丝毫犹豫,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地将云瑞拽向身后。短刀划破空气的刺痛感传来,手臂上有熟悉的灼痛,那处曾在硝石案中为护她留下的伤疤,此刻被重新撕裂。鲜血涌出的瞬间,他却莫名感到安心,只要她没事就好。

云瑞抬起头,正看见胤礽的玄色常服渗出刺目的红,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滴落在自己手背上,温热得像火。他手臂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如泉涌。胤礽看着她惊慌失措的双眼,突然意识到,自己何时开始,竟将她的安危看得如此之重!这份心意,竟比黄河水还要汹涌,比权谋争斗还要难以掌控。

“保护云瑞格格!”孙五福带着侍卫们扑过来,刀光剑影瞬间将他们围在中间。胤礽用后背挡住不断砸来的石块,听着云瑞在身后急促的呼吸,心中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情绪。他想起在乾清宫跪得膝盖渗血,只为求皇阿玛允许云瑞随行。

“抓住她!那个查账的女官!”不知谁喊了一声,更多的石块砸向他们。胤礽猛地转身,用后背挡住所有攻击,手臂上的新旧伤口被挤压得绽开,血花飞溅在云瑞的裙摆上。

“账册!快找账册!”他的血滴在云瑞发间,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可微微颤抖的声线却泄露了痛楚。

云瑞猛地惊醒,在泥泞中摸索。验粮册已被血水浸透,可上面云瑞用朱砂标注的“霉变漕米三千石,已被变卖”的字迹,却在血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找到了!”她举起账册,却看见方才行刺的短刀掉在脚边,刀柄上缠着一截红绳,绳结样式与大阿哥府侍卫的腰绳如出一辙。

胤礽接过账册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目光死死盯着那个戴着铁戒指的刺客。火光映照下,他分明看清了那人手腕特有的烙印,那是索额图府上死士的标记。怒意瞬间涌上心头,索额图竟敢在他眼皮底下对云瑞下手!可下一秒,理智又将怒火浇灭。一旦彻查石纹炳的死因,必然牵扯出索额图,而自己与索额图千丝万缕的关联,便再也瞒不住她。他望着远处官仓燃起的大火,火光中,德州知府王仁正与几个锦衣人低语,那些人腰间玉佩的水波纹样,赫然是大阿哥府的专属形制。

“传我将令!”胤礽的声音穿透喊杀声,带着彻骨的寒意,“封锁德州四门,逮捕所有参与哗变的官员及其家属!王仁贪赃枉法,押监候审!”他看着王仁怀中掉落的玉佩,心中已有盘算。正好借此机会,清理大阿哥的党羽,同时将索额图的痕迹掩盖过去。

侍卫们如潮水般涌去,刀光剑影间,云瑞看见王仁被擒时,怀中掉出一封未烧尽的信件,信纸边缘的模糊的火漆印已无法辨认。而那些煽动民变的暴民,在看到官兵动真格后顿时作鸟兽散,只剩下几个被反绑的师爷,嘴里还在喊着:“是有人给了我们银子!”

暮色降临时,河堤终于恢复了死寂。云瑞跪在胤礽面前,用撕成条的裙摆为他包扎伤口。匕首划开的口子深可见骨,而旧伤的疤痕在新血下显得格外狰狞。他自始至终未吭一声,手臂肌肉因疼痛而紧绷。胤礽看着云瑞低垂的眉眼,专注又小心翼翼的模样,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有一天,她真的查出父亲死亡的真相;害怕她知道自己为了保全势力,不得不默许某些事;更害怕失去她眼中此刻的信任与依赖。

云瑞的指尖触到他臂弯处未愈的旧疤,“你明明可以不管我。”

胤礽低头,血污覆盖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意:“在乾清宫跪了两个时辰,可不是为了看你死在孤面前。”他顿了顿,指尖擦过她脸颊的血污,眼神闪烁,“你父亲的事...回京后孤会让人重审病案。但从今日起,你必须留在孤身边。”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可只有自己知道,这命令般的话语里,藏着多少不安与渴望。他在心底默默发誓:也定要护她周全,哪怕这份守护,注定充满谎言与隐瞒。

云瑞望着他,忽然想起父亲遗物中的那封蹊跷书套。她低头看着裙摆上的血迹,第一次发现,这深宫里的权谋争斗,从来不是非黑即白。胤礽的保护如此真切,可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犹豫,又让她想起父亲病案上模糊的烛泪。

德州的暑气在暴雨后愈发黏腻,云瑞捏着泛黄的“风寒”病案,指尖摩挲着被烛泪晕染的“脉浮而紧”四字。案几上还摆着从贪官宅邸搜出的账本残页,她望着窗外初霁的天空,忽然开口:“殿下,我想去德州驿站看看。”

正在批阅公文的胤礽握笔的手顿了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团乌云。他抬头时,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忽明忽暗:“为何突然想去?”当他在河堤上说出“回京后孤会让人重审病案”时,他就知道云瑞不会放过德州驿站这个关键所在。那些被大火焚毁的账本、消失的账目,还有石纹炳猝死的蹊跷,必定在云瑞心中打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忽然想起索额图的威胁,“去年捞锚的人,如今在德州驿站当驿丞。”从那时起,他便吩咐孙五福:“密切盯着驿站,让德州驿站的驿丞,永远开不了口...”

“父亲当年猝死在驿站。“云瑞将病案轻轻推过去,“这份记录漏洞百出,驿站的登记簿、当夜值守的驿卒,或许能找到真相。”她没说出口的是,那些消失的账目,或许也曾在驿站中转。

胤礽凝视着她眼底跳动的执着,想起河堤上那把刺向她的短刀。索额图的死士已经动手一次,若她真的查到核心...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面上却露出温柔笑意:“明日一早,孤陪你去。”而此时,那个知晓真相的驿丞,早已被溺毙在黄河支流的浑浊河水中。

第二日的阳光格外刺眼。当马车停在驿站旧址时,云瑞只觉眼前一阵眩晕。焦黑的梁柱歪歪斜斜地倒在瓦砾堆中,空气中还弥漫着刺鼻的烟味。昨日还完好的驿站,此刻只剩满地灰烬。

“怎么会这样?”她踉跄着往前几步,裙摆扫过发烫的碎砖。一块烧得变形的铜铃从残垣中滚落,叮铃声响得诡异。

胤礽望着她颤抖的背影,喉结动了动。三日前的深夜,他亲自检查了驿站四周布置的火油,确认每一处引线都藏在最隐蔽的角落。火光冲天的夜晚,他站在高处,看着远处的火海将驿站吞噬,心中五味杂陈。烛火摇曳中,他想起索额图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那人阴鸷的声音:“太子殿下,有些真相,不见天日才好。”

“昨夜走水。”他走到云瑞身边,声音低沉,“火势太大,什么都没剩下。”他伸手想揽住她的肩,却在半空僵住。

云瑞蹲下身,从灰烬中捡起半块烧焦的木牌,上面“德州驿”三个字只剩焦黑轮廓。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机关。驿站里,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秘密?可眼前的一切,都被大火吞噬得干干净净。

“所有驿卒都安置在城西客栈。”胤礽看着她发白的指尖,强行压下心中的愧疚,“孤让人去传讯,看能否问出...”

“不必了。”云瑞起身时险些摔倒,被胤礽眼疾手快扶住。她望着远处腾起的炊烟,突然觉得疲惫至极,“也许真的只是场意外。”

回程的马车上,云瑞靠在软垫上假寐。胤礽望着她眼下的青黑,想起初见时的模样,那时他只觉得这个女子聪慧谨慎,如今才明白,她的执着比黄河水还要汹涌。“在想什么?”他鬼使神差地开口。

云瑞睁开眼,目光清澈得让他心慌:“我在想,父亲若知道我半途而废,会不会失望。”她轻笑一声,“可有些答案,或许永远都找不到了。”

胤礽别过脸,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想要将她护在身后,有些真相就必须永远沉入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