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九章 惊雷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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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州府衙临时充作行辕的后堂,血腥味裹着金疮药的刺鼻气息,在潮湿的空气中凝成实质。铜盆里的血水已经换了三遭,暗红的液体倒映着摇曳的烛火,将整个房间染得如同修罗场。胤礽斜倚在虎皮椅上,苍白的面容在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冷汗顺着下颌线滑进染血的衣领。

御医持着银针的手微微发抖,刀刃般锋利的目光扫过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处泛着诡异的青紫色,暗红的血痂与腐肉粘连,显然是刺客在刀刃上淬了毒。“殿下,需先以银针探入,将毒血逼出...”话未说完,胤礽已猛然攥住他手腕,虎口处青筋暴起:“不必废话!”

云瑞立在屏风阴影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绞着血帕的指尖微微发颤,那上面还残留着河堤上温热的血渍。她亲眼看见那把淬毒短刀如何刺破玄色衣料,看见太子将她护在怀中时肌肉紧绷的脊背,听见利刃入肉时那声闷响,此刻想来,仍像根钢针直刺心脏。

“时辰到了!”孙五福抱着染血的验粮册撞开房门,靴底在青砖上拖出长长的血痕。他身后跟着两名侍卫,抬着装满密信的檀木匣,封条上“明德堂”的朱印还带着新鲜的朱砂。“王仁勾结大阿哥府,私吞漕粮三千石!”他将账簿重重拍在案上,泛黄的纸页间滑落半枚带血的铜钱,“这是从火场里扒出来的,上面的波浪纹...”

胤礽的目光骤然冰冷。他记得索额图数月前在太液池畔说的话:“去年福建水师呈送的密报,‘遇风沉没’的商船货舱里,塞满了刻着波浪纹的铜钱。”此刻那枚铜钱上暗红的锈迹,像极了索额图袖中玉佩的颜色。他猛地按住伤口,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密信上,将“明德堂”的落款晕染成一片猩红。

“传孤王命旗牌!”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戾,震得房梁上的积灰簌簌落下,“王仁贪墨国帑,构陷钦差,罪在不赦!”案几上的青铜镇纸被扫落,在青砖上砸出刺耳的声响,“家产抄没,充作赈银!其九族...”话到嘴边突然顿住,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云瑞攥着帕子的手。胤礽喉间滚动了一下,染血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案几边缘。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将云瑞垂落的发丝镀上猩红,恍惚间与河堤上飞溅的血珠重叠。他想起索额图那句“妇人之仁最是误事”,却鬼使神差松开了攥着伤口的手,任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滴在密信上,晕开一片不祥的红。

云瑞看着胤礽突然停顿的话语,心中泛起惊疑。她曾听过朝堂上那些抄家问斩的残酷故事,此刻看着太子暴怒下的模样,无端想起父亲离世后,家中突然冷清下来的情景。

“殿下!”白发苍苍的老臣突然从跪伏的人群中抬头,浑浊的眼中满是悲戚,“株连九族,恐伤天和啊!”“天和?”胤礽喉间溢出一声冷笑,染血的素白中衣下,伤口处的纱布正渗出暗红血渍。他单手撑着刻满云纹的紫檀案几,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每一寸肌肉的牵动都像有火舌舔舐着肋骨。当膝盖终于抵住案沿,他眼前骤然炸开细碎的金星,喉间腥甜翻涌,却死死盯着阶下跪着的老臣。

案上那枚从火场里拔出来带血的铜钱,此刻被他捏得发烫。“当王仁用鹅卵石填河堤,看着百姓被洪水冲走时,可曾想过天和?”铜钱破空而去,在青砖地上砸出清脆声响,惊起几片浮尘,“当他把霉米掺进赈粮,听着孩童饿死的啼哭时,可曾想过天和?!”话音未落,梁间夜枭突然发出凄厉长鸣,翅膀扑棱声惊得烛火剧烈摇晃,在墙上投下扭曲的人影。

胤礽猛地按住腰间佩刀,金属摩擦声让老臣浑身一颤:“再有妄议者,”他顿了顿,视线扫过阶下瑟瑟发抖的群臣,窗外惊雷炸响,映得他苍白的脸泛起青灰,“同罪论处!”

云瑞望着胤礽因暴怒而颤抖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刑场上那些滚落的头颅,百姓们麻木的眼神,此刻都在她眼前反复交织。当孙五福呈上那封未烧尽的密信时,她瞥见信纸边缘模糊的火漆印,与记忆中太子书房里某份奏折上的印记重叠。

刑场设在德州城西的乱葬岗。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要将这人间惨剧尽数吞噬。王仁被押上刑台时,官袍已被撕成碎片,脸上还留着被百姓投掷石块的淤青。他的目光扫过台下人群,突然与云瑞对视,那眼神中闪过的阴鸷,让她想起父亲灵堂前忽明忽暗的长明灯。

“时辰到!”监刑官的喊声刺破死寂。刽子手肌肉虬结的臂膀高高扬起,刀背映出天边翻涌的乌云。王仁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锁链哗啦作响,脖颈青筋暴起如同扭曲的蚯蚓。他对着天空声嘶力竭地咆哮,“唇亡齿寒”的尾音未落,寒光已裹挟着腥风劈落。

鬼头刀划破空气的瞬间,云瑞下意识闭上眼,浓郁的血腥味让她胃部翻涌。再睁眼时,王仁的头颅正被刽子手高高举起,瞪大的双目里还凝固着未消散的恐惧。她望着那颗头颅,突然想起玉嫣的叮嘱:“有些真相,比死亡更可怕。”

八百里加急送到乾清宫时,康熙正在临摹《兰亭序》。狼毫笔尖悬在宣纸上方,墨滴将“之”字的最后一笔晕染成墨团。“太子遇袭?”他猛地抬头,玉扳指在龙案上撞出清脆声响,“明珠余孽竟敢如此猖獗!”

当看到奏报中“家产抄没,充作赈银”的字句时,康熙握着朱笔的手顿住了。御案上摆着老四胤禛的密折,用蝇头小楷写着:“太子手段虽雷霆万钧,然处置过急,恐生弊端。”他想起胤礽幼时在御花园放风筝的模样,那时的孩子眼睛清亮,总爱缠着他问“何谓仁君”。

“传旨。”康熙将朱笔重重掷进笔洗,溅起的墨点在明黄色的圣旨上绽开,“太子所办甚妥。着太医院即刻启程,务必保太子平安。”他望着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轻声补上一句,“为君者当有霹雳手段,亦需菩萨心肠...”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德州城的梆子声遥遥传来,惊得城墙上的夜巡兵卒握紧了长枪。远处的运河波光粼粼,却映不出半点安宁,水面下暗流涌动,恰似这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权谋。

直郡王府内,青花瓷瓶在墙上炸裂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白鸽。胤禔踢翻檀木书架,珍本古籍散落一地。他抓起案上镶玉的镇纸,却在砸向铜镜的瞬间停住——镜中人双目赤红,形容狼狈,哪里还有半点皇子威仪?

“王爷,八贝勒府的人...”心腹幕僚话音未落,胤禔已将镇纸狠狠砸向铜镜。镜面碎裂的纹路间,让他想起刑场上八阿哥门人那似笑非笑的眼神。

“备礼。”他弯腰捡起半块羊脂玉麒麟,指腹摩挲着温润的玉面,“把库里那对前朝的麒麟摆件送去八贝勒府。就说...”他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就说本王想请八弟,赐教如何做一枚锋利的刀。”

暮色给行辕后院的槐树镀上一层冷金,云瑞倚着斑驳的树干,指尖掐进青瓷药碗的暗纹里。滚烫的药汁在碗中碎成万千星子,映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那日驿站冲天的火光,此刻仍在视网膜上灼烧,被烈焰吞噬的文书账册,连同押运的侍卫,都化作焦黑的残卷。

她忽然松开手,药碗“啪嗒”坠地。瓷片迸溅的脆响里,怀中那枚玉佩残片硌得肋骨生疼。青玉边缘还凝结着未烧尽的丝线,断裂处渗出暗红沁色,宛如血丝渗入玉髓。暮色透过槐树缝隙落在残片上,将裂纹里的焦黑衬得格外狰狞,那上面本应刻着的纹样已被烈火灼得模糊,只余下几道扭曲的凹痕,在暮色中泛着幽微的冷光,像极了刑场上刽子手刀背上凝结的血珠。

云瑞想起太子出发前将她拽上马车时的眼神,此刻终于读懂了那抹暗藏的警惕与算计。这枚残片边缘残留的龙纹雕刻,分明是皇家玉作的独有形制。

更漏声在檐角断断续续地滴着,云瑞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陶药碗上的冰裂纹。子夜的风卷着药香掠过窗棂,突然,一道沙哑的声音劈开凝滞的空气:“在想什么?”她的手腕猛地一抖,褐色药汁在碗沿荡出危险的涟漪。

胤礽斜倚着斑驳的门框,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支离破碎。褪色的月白中衣半敞着,露出缠着层层纱布的胸口,换药时渗出的血珠正顺着绷带纹路蜿蜒而下,在衣襟晕开点点红梅。他望着云瑞攥着药碗的手。那双手此刻正微微发颤,仿佛还留着短刀刺来时的寒意。

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三日前的暴雨中,河堤决口的轰鸣与喊杀声交织,那把淬毒的短刀划破雨幕直取云瑞咽喉。他甚至没看清自己如何甩开侍卫,只记得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刀刃在肩胛处撕开灼热的疼痛时,他闻到了云瑞发间淡淡的皂角香。

“没什么。”云瑞低头吹着药汤,热气模糊了视线,“殿下该换药了。”她看着他解开绷带时皱起的眉。太子手臂上交错的新旧伤痕,与父亲棺椁上斑驳的钉痕重叠,让她喉咙发紧。

夜风裹着焦土味掠过槐树,枯枝上几片焦黑的枯叶簌簌坠落,在青砖地上碎成齑粉。云瑞捧着粗陶药碗的手指微微发颤,瓷面沁出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睫毛。当指尖终于触到对方掌心时,那温度烫得她险些失手——这双手曾在宣纸上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下治国安邦的策论;也曾在朱批上落下凌厉字迹,让数十颗头颅滚落菜市口;既在刀光血影中为她挡下致命一击,染血的衣袖绽开红梅,又亲自点燃那冲天大火,将所有秘密焚成飞灰。

“云瑞。”胤礽突然抓住她手腕,药碗里的药汁泼洒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有些路一旦走下去,就再难回头。”他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她腕间的红痕,是那日在河堤上他拽她时留下的印记。

云瑞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就像望进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倒映着她看不懂的风云诡谲。玉嫣那日攥着她手腕时的警告突然在耳畔炸响,字字带着金铁交鸣的寒意:“莫要被表象蒙蔽了双眼。”她下意识地轻颤,抽回指尖。

夜风裹挟着运河特有的腥气扑面而来,将指尖残留的温度一寸寸吹散。远处更夫梆子声穿过三条街巷,芦苇荡里蓦地腾起一片黑影,寒鸦群振翅的扑棱声撞碎水面月光,搅得满河碎银晃晃荡荡。月光下,她望着河面上漂浮的碎冰,突然想起漕运码头那艘沉没的货船。听说当年船上载着满舱的秘信,如今早已被淤泥层层包裹,就像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真相,终将随着潮水起落,永远沉入历史的暗河。

她垂首屈膝行礼,鸦青裙裾扫过满地枯叶,窸窣声惊起槐树上栖息的寒鸦。“夜深了,殿下早些安歇。”话音未落,寒鸦扑棱棱掠过树梢,月光穿透枝桠在她身后织就银网,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与槐树投下的阴影融为一体。转身时藏在广袖中的指尖微微发颤,那半块带血的玉佩残片硌得掌心生疼,锋利的断口在皮肤上划出细小血痕,恍惚间又想起白日里那把刺向胸口的匕首——以及玉佩坠地碎裂时,同样清越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