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一章 河堤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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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日光如同鎏金倾泻,将汉白玉基座上的河神庙镀上一层神圣光晕。檐角铜铃在河风里叮咚作响,康熙御笔亲书的“永定河”碑额,苍劲的楷体字被日光浸透,与庙前翻飞的明黄龙旗相映成辉。胤礽足蹬粉底皂靴,玄色四团龙补服上金线绣就的海水江崖纹随着动作起伏,腰间羊脂玉佩撞出泠泠清响。他接过御前太监捧来的明黄卷轴,指尖拂过朱批御印的朱砂印记,在万民跪伏的寂静中展开圣谕。

“天佑大清!”胤礽将圣谕高举过顶,声音裹挟着永定河的浪涛声传向两岸:“自皇上钦定疏浚之策,数万军民栉风沐雨三载,终使桀骜河道重归故道!看今日河清海晏——”他抬手指向蜿蜒东去的河道,春汛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自此蛟龙俯首,泽被苍生!此乃皇上仁德感天,亦是万民协力之功!望尔等善加维护,永定安澜!”话音未落,两岸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惊起芦苇荡里成群的白鹭。

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浪裹挟着黄沙扑面而来,云瑞垂眸立在太子妃玉嫣身后三步。绣着金线海水纹的襦裙扫过青砖,她的目光却被堤岸上佝偻的身影牢牢攫住——那个枯瘦如柴的民夫赤着脚,脚趾深深陷进泥浆里,布满血泡的手掌正死死攥着一截褪色的柳枝。柳枝被栽进新翻的泥土时,血珠顺着皲裂的指缝渗进潮湿的土壤,在泛着青光的土层上晕开暗红的印记。

这场景如同一把生锈的剪刀,突然绞碎了她记忆里父亲书房的画面。案头那幅未完成的治水图上,蜿蜒的墨线勾勒着河道走向,朱砂批注里写满了“以工代赈”“疏浚分流”的构想。此刻看着烈日下挣扎求生的百姓,云瑞喉间泛起苦涩,好似吞下了一捧带着砂砾的江水。

忽然,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云瑞抬眼,正撞见太子审视的目光穿透层层侍卫,与她短暂交汇。他玄色锦袍上的蟠龙纹随着动作轻颤,冕旒下那双眼睛却如春日融雪,藏在威仪下的温柔比四月暖阳更灼人眼眶。她慌忙垂首,耳畔呼声渐远,唯有柳枝在风中摇晃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江水拍岸的轰鸣,在心头搅起惊涛骇浪。

河神庙内,半截残烛在穿堂风里明灭不定,将檀香与未干的泥土气息搅成混沌。索额图枯瘦如柴的手指正捻动着紫檀佛珠,每一声“咔嗒“脆响都像冰棱刺进胤礽耳膜。老臣拖着绣金线的朝靴在青砖地上踱出细碎声响,突然停在雕花木窗前——晨光透过斑驳的窗纸,将堤岸上收整工具的民夫身影切割成无数碎片。

“太子爷今日视察堤工的阵仗,当真是威仪赫赫。”索额图苍老的声音裹着叹息,枯槁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窗棂上经年累月的裂痕,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勘察决口时沾染的淤泥,“看着百姓们山呼万岁的模样,老臣这颗悬着的心也算落了地。”他忽然转过身来,浑浊的眼珠在昏暗的配殿里闪着精光,“只是这永定河漕运事关朝廷命脉,若是让旁人攥住咽喉...”话音未落,佛珠突然在掌心捏得更紧,“便如同三岁孩童怀揣金锭,在豺狼环伺的市集里穿行啊。”

胤礽转身时,玄色朝服下摆扫过青砖发出沙沙轻响。十二章纹补子上的日月星辰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蟒纹金绣在烛光里泛着冷光。他修长的手指划过案头堆积的账册,骨节分明的指节重重叩在泛黄的宣纸:“索相可知,桑格督造新渠时,曾赤脚丈量堤岸三里?”

紫檀木窗棂漏进的月光斜斜切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尾朱砂痣随着眸光流转愈发灼人。案上铜鹤香炉青烟袅袅,在两人之间织出朦胧屏障。“那些被克扣的修河银钱,”他突然抓起账簿狠狠甩在地上,震得案头镇纸都发出嗡鸣,“如今正躺在何明礼私宅的地窖里——每锭官银都铸着户部印记。”

佛珠转动的节奏骤然紊乱,十八颗蜜蜡珠子在索额图掌心撞出闷响。鎏金蟠龙烛台在晃动中洒下细碎光影,映得他脖颈暴起的青筋如同盘虬的老树根,蟒袍袖口滑落露出暗纹里金线,仿佛蛰伏的毒蛇正在苏醒:“殿下莫要忘了,当年明珠党羽虎视眈眈,若非各位老臣周旋于御前,力保东宫,殿下岂能稳坐太子之位!”他猛地掀开茶盏,滚烫的龙井在青砖上洇开深褐水痕,“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圣人教的道理!”

雕花铜兽衔环突然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殿外孙五福腰间的雁翎刀竟嗡嗡作响,刀鞘上的螭纹吞口泛着诡异幽光。胤礽望着案上摊开的河防图,袖中藏着的九龙扳指硌得掌心生疼,十二道金丝盘成的龙纹正死死咬住他渗血的指甲。

“索相可知黄河决口十七处?”他突然冷笑,青玉冠上的东珠随着动作轻晃,“顺治九年封丘之溃,灾民易子而食;康熙十五年兰阳决堤,百万亩良田化作泽国——这些难道都是疏出来的太平?”话音未落,他已猛地推开鎏金雕花窗,裹挟着泥沙腥气的河风呼啸而入,将案头奏折掀得漫天飞舞。

几片沾着露水的柳絮掠过索额图苍白的脸颊,这位老臣的蟒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半褪的琥珀带扣。胤礽凝视着叔父索额图蟒袍上金线绣就的坐蟒,忽然想起幼时这人抱自己骑在肩头看烟花的模样。喉结动了动,“去年截留的三十万两河工银,户部至今查不到去向。”他伸手按住窗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若再纵容堤坝官员中饱私囊,待到秋汛...”

雁翎刀的清鸣愈发急促,孙五福隔着朱漆门槛跪倒在地,刀柄缠着的玄色丝绦无风自动。胤礽望着远处翻涌的永定河水,忽然想起幼时皇阿玛教他画《黄河九曲图》的情景。此刻河浪拍岸声如战鼓,他终于将憋在胸中的话掷了出去:“索相若执意如此,休怪孤不念外亲之情!”

八月的塞外草原蒸腾着最后的暑气,暮色如铁锈般浸染天际。康熙御帐前鎏金香炉飘出的龙涎香,混着烤全羊焦香的油脂,在晚风中凝成粘稠的雾霭。云瑞捏着银匙的手指突然发颤——那柄镶着东珠的银匙正悬在玛瑙酒盏上方,酒液表面的涟漪映出他骤然收紧的瞳孔。

三十步开外的胡杨林阴影里,几个蒙古贵族的毡靴碾碎枯枝的声响由远及近。为首的札萨克王爷摩挲着镶松石的腰带,铜铃般的笑声惊飞栖在帐角的夜枭:“内务府新来的采办倒是识趣,羊毛出在羊身上,那些补偿银子过了七道手,到百姓手里只剩麸皮了...”话音未落,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接茬:“听说直隶闹蝗灾,朝廷拨的赈灾粮到了县衙门,转眼就成了霉变的秕谷。”夜风卷起几片枯叶,将这些话裹着血腥气送进云瑞耳中,他握着银匙的指节泛起青白,酒盏里的琥珀色液体正无声无息地漫过盏沿。

她抬眼望去,铜制烛台上摇曳的烛火恰好将光影投在太子胤礽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只见他举杯的手蓦地一顿,琥珀色的酒液在鎏金酒盏中泛起细密涟漪,倒映出眼底转瞬即逝的阴鸷,宛如深潭中骤然翻涌的暗流。那抹神色来得突兀,又消失得极快,若不是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怕是难以察觉。

就在这令人屏息的刹那,八阿哥胤禩的月白长衫裹挟着淡淡松木香翩然而至。他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握银壶,手腕微转,清冽的美酒倾泻而出,在众人酒盏中激起晶莹的水花。胤禩嘴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温润的嗓音如潺潺流水般淌入众人耳畔:“草原的月色这般皎洁,当配着悠扬的马头琴与婉转长调,何苦谈这些煞风景的事?”

大阿哥胤禔酒壶歪斜在腰间,翡翠酒漏随着踉跄的脚步叮当作响。他赤红着双眼撞开人群,衣襟上还沾着昨夜宴席的油渍,浓烈的酒气裹挟着熏人的蒜味扑面而来:“老八!这‘乌云踏雪’配你正合适!”青铜酒盏被重重掷在青砖上,飞溅的酒水惊得近旁宫娥花容失色。

那匹通体墨玉的骏马正踏着碎步昂首嘶鸣,银鞍上嵌着的东珠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马蹄扬起的尘土中,云瑞眯起眼睛——八阿哥胤禩袖中藏着的素绢正悄然擦拭掌心,那抹转瞬即逝的阴鸷,竟比马鬃上凝结的霜还要刺骨。

胤禩指尖轻叩马腹,黑马立刻屈膝跪地。他接过缰绳时,金丝绣着海水江崖纹的袖口滑过手腕,露出腕间先帝御赐的和田玉扳指。“皇兄谬赞。”温润嗓音裹着蜜糖般的笑意,将缰绳高举过头顶时,朝乾清宫方向微一躬身,“此等神驹,唯有父皇天威可驭!”他身后谋士们心照不宣地颔首,绣着仙鹤补子的官服在穿堂风中簌簌作响。

康熙爽朗的笑声惊飞了帐顶栖息的夜枭,而胤禔僵在原地的表情,与八阿哥躬身时发间晃动的东珠形成鲜明对比。云瑞望着这一幕,忽觉后颈发凉,那看似温和的笑容下,藏着比索额图更锋利的刀。

三更梆子声惊破沉寂,胤礽立在永定河堤的望楼阴影里。玄色大氅裹着一身寒意,腰间白玉蹀躞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指尖摩挲着城砖上的青苔,目光扫过泛着碎银般波光的河面。孙五福猫着腰从芦苇丛中钻出,怀中密折还带着体温。

“太子爷,”孙五福的声音比河风更砭骨,将密折塞进他掌心时,袖口滑落露出道红肉翻卷的刀疤,“索相的暗桩扮作茶商,三日前已过了太行山。八贝勒府的管事昨夜在通州码头,与漕帮龙头换了三趟船...”他突然咬住话尾,远处更夫拖沓的脚步声自柳荫里漫出,梆子声混着犬吠撞进芦苇荡。胤礽展开密折的瞬间,月光恰好淌过末尾“桑格”二字,宣纸边缘残留的朱砂印洇成朵残缺的梅,倒与御书房案头那方“体元主人”闲章的篆纹,有了七分相似的冷峭。

胤礽指尖抚过石碑上未干的刻痕,青苔与石屑在指腹间簌簌剥落。那些歪斜的字迹里,“仁德”“明君”等字眼被反复描深,显然是百姓自发镌刻的颂词。暮色渐浓,潮湿的水汽裹着艾草气息漫过堤岸,他垂眸望着石碑底座斑驳的旧痕——三年前那场洪灾,正是这些坑洼的凿痕记录了被冲毁的旧碑。

白日里云瑞立于船头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少女鬓边银簪随江风轻晃,欲言又止的眼神比永定河泛起的涟漪更教人捉摸不透。胤礽喉间滚动,将未说出口的质问咽回心底。

河面忽有冷风掠过,月影在粼粼波光中碎成万千银鳞。他望着水中那轮残缺的月亮,忽然想起三年前上元夜,云瑞捧着荷灯时,睫毛在灯影里划出颤抖的弧。此刻回忆如潮,却被河面上漂过的半截枯木撞得支离破碎。

“传令下去。”胤礽转身时玄色广袖扫落碑角碎泥,“给石二姑娘的马车加装三层铁甲,另派十二名暗卫分三班轮值,半步不离车驾。”他抽出腰间软剑,剑锋挑起水面浮萍,“若有任何异动,宁可错杀百人,不可纵敌分毫。”

与此同时,索额图府邸的书房内,鎏金兽首烛台上的红烛“噼啪”爆开火星,将老臣伛偻的身影扭曲成三丈高的巨兽,在斑驳的檀木墙上投下森然暗影。他枯瘦的手指反复摩挲着黄杨木匣中桑格的生辰八字,泛黄的宣纸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窗外惊雷劈开墨色云层,照亮案头尚未干透的银票——那是工部侍郎送来的三万两银票,压在永定河修筑的水文图上。

“好个铁面御史。”索额图喉间溢出沙哑的笑声,苍老的面庞因扭曲的笑意而显得狰狞可怖,“当这世道还能容得下圣人之言?不过是我等手中的提线木偶罢了。”他突然抓起案上的狼毫,饱蘸朱砂在生辰八字上重重划下,暗红墨迹顺着宣纸纹理蜿蜒如血,“太子爷既想做这清流,那就让他看看,这永定河的水究竟是用仁义筑的,还是用白花花的银子填的!”

窗外惊雷炸响,暴雨裹挟着泥沙倾泻而下。琉璃瓦上的雨珠汇聚成流,顺着螭吻兽首的嘴角坠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深坑。远处传来永定河暴涨的咆哮,新筑的堤岸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夯土尚未干透的堤坝正被激流反复冲刷。索额图推开雕花窗棂,任由暴雨打湿官服补子,望着翻滚的乌云喃喃自语:“这场雨,倒是来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