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二章 塞外余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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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塞外的长风,带着初冬的凛冽与草屑的干燥气息,吹过喀拉沁亲王金碧辉煌的行辕,在帐幕间穿梭呜咽。

永定河的涛声仿佛还萦绕在耳畔,紫禁城的飞檐已在初春料峭的寒风中显出轮廓。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刚过,残雪在琉璃瓦上融成细流,顺着蟠龙纹滴水坠成冰棱。乾清宫前的铜鹤香炉飘出袅袅青烟,与明黄圣旨上的墨香交织,在冷风中凝成沉甸甸的威压。

乾清宫内,鎏金蟠龙柱间萦绕着暖雾,地龙烧得噼啪作响,青砖地面却泛着幽冷的光。康熙将玄狐大氅又紧了紧,指尖拂过舆图上蜿蜒的漕运线路,那些朱红标注的水旱码头此刻像极了溃烂的伤口。突然,他抓起案头朱砂笔,笔锋划出凌厉的弧线,重重砸在蟠龙衔珠的壁画上,殷红墨点溅落在飞腾的龙鳞间,恍若新添的血迹。

“传旨!”皇帝突然转身,明黄朝服扫过青玉案几,案上堆积的漕运奏折簌簌作响。李德全手中的鎏金宫灯剧烈摇晃,映得他面如纸色。康熙的目光像冰棱般刺来,一字一顿道:“朕将于三月初四巡幸江南。”殿外忽起一阵朔风,卷着檐角铜铃的呜咽声撞进殿内,“着太子胤礽监国,八阿哥胤禩随行。”

旨意落地的刹那,连空气都凝成了冰。李德全手中的灯盏险些坠落,恍惚间他看见烛火在皇帝眼底摇曳,映出深潭般莫测的波澜。这道旨意恰似投入深潭的巨石,必将在暗流涌动的朝堂激起千层浪。

帐外忽起一阵呜咽般的风声,将密折边角掀起又重重压下。康熙凝视着密报上“索额图私通漕帮”的铁证,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檐角铜铃在风中乱撞,恍惚间竟化作索额图三日前离京时,朝服玉佩相撞发出的清响。此刻案头密折上的字迹仿佛都化作锋利的冰棱,扎进他眼底。他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忽然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秋狩时,胤礽一箭双雕的英姿,可如今那意气风发的少年,他苦心栽培的太子,终究还是却被卷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漩涡。

当李德全念出“太子胤礽留京监国”时,毓庆宫的铜漏正滴下第十九声,将胤礽握笔的指节映得发白。狼毫突然折断,墨汁在宣纸上晕开,宛如索额图那日冷笑的轮廓。鎏金九龙纹烛台在青砖地上投下诡谲光影,胤礽掌心的羊脂白玉扳指已沁出薄汗。接旨时他的脊背绷成弯弓,额角重重磕在冰凉地砖上,震得朝珠上的东珠微微发颤。

铜鹤香炉飘出龙涎香,却掩不住案头堆积如山的奏报散发的油墨腥气。胤礽指尖抚过桑格密折里“漕帮异动”四字,青玉扳指硌得掌心生疼。窗外老梅的枯枝叩击窗棂,恍惚间竟似索额图离去时甩袖的声响。他忽然攥紧袖中那枚云瑞遗落的玉扣,边缘雕着的并蒂莲纹却如利刃,反复剜着他的心口。

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将案头未干的墨迹吹散成凌乱的云纹。胤礽盯着玉扣上磨损的并蒂莲,恍惚看见索额图临行前意味深长的笑,那笑容与密折里漕帮勾结的字句重叠,化作缠绕在太子位上的荆棘。他猛地将玉扣拍在案上,青玉撞在紫檀木的闷响惊得梁间燕雀扑棱棱振翅,檐角铜铃再度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穿透雕花窗棂,孙五福膝盖下的青砖沁着寒意。他抖开怀中密报,羊皮纸上的朱砂批注在烛火下泛着血光:“殿下,索相府的马车已进了钱谦益私宅。”袍角沾着的露水在青砖上洇出深色水痕,“粘杆处探得,桑大人老家地窖里被人放了三箱未开封的官银,箱角打着扬州织造的火漆印。”

“传令粘杆处,”胤礽的声音带着冰碴,“加派人手,务必护住桑格家小,不得有失!再派人盯紧扬州府和南巡沿途所有索额图一系的官员,尤其是物资采办环节,一有异动,即刻密报!”他不能阻止索额图动手,但必须掌握先机,更要确保桑格这个他力排众议推上去的漕督,不能后院起火。

鎏金烛台突然爆出个灯花,飞溅的火星落在胤礽指节,烫得他浑身一震。他盯着烛芯上跃动的火苗,恍惚看见三个月前江南织造送来的贡品——那些本该绣着龙纹的苏绣绸缎,此刻却在漕帮密档里。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叮当作响,混着远处传来的驼铃声,竟与索额图离京那日的冷笑重叠。那日索额图玄色官服掠过门槛时扬起的风,吹散了御案上未干的朱砂批红。“殿下好自为之”,这句话像根银针,此刻正顺着后颈缓缓刺入。这老狐狸,是要在南巡这盘大棋上,逼他就范。胤礽攥紧密报,羊皮纸边缘的铜版印纹硌进掌心,在皮肤上压出狰狞的痕迹。

索额图独坐书房,望着墙上先帝御赐的“辅弼良臣”匾额,烛火摇曳间,字迹仿佛扭曲变形。案头密信堆叠如小山,最新那封用朱砂标注着“时机已至”。他摩挲着紫檀木匣里的虎符,想起康熙离京前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扬州知府衙门后堂,夜漏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钱谦益的官靴反复碾过青砖地,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他蟒袍的云纹上,碎成满地斑驳。师爷将一卷泛黄丝帛缓缓展开,霉斑在跳动的烛火下扭曲变形,恍若索额图暗藏杀机的狞笑:“大人,索相说了,只要盖上'东宫采办'的印,扬州漕运的肥差就是您的。”

铜盆里的炭火突然爆裂,迸出的火星像箭矢般射向钱谦益的蟒袍。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仍避不及,蟒袍下摆瞬间烧出焦黑的孔洞。这灼痛让他想起十年前在史馆编纂《太祖实录》时,曾用朱砂批注“忠奸自有公论”的意气风发。此刻,冷汗顺着他苍白的额角滑进衣领,在绣着獬豸的补子上洇出深色痕迹。

更夫梆子声由远及近,五声脆响惊得钱谦益手指剧烈颤抖。他望着案头那方雕着蟠龙的檀木官印,印泥盒里的朱红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二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金銮殿上,自己头戴乌纱,身着素色襕衫,面对万历皇帝“治国安邦”的策问,字字铿锵:“臣愿以毕生所学,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大人,机不可失。”师爷压低的声音惊破回忆。钱谦益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滋味。当官印重重按在丝帛上的刹那,朱红的印泥如活物般顺着“东宫采办”的纹路肆意蔓延,在烛火下宛若太子殷红的鲜血。梆子声再次响起,惊得他踉跄后退,撞翻了案头的青瓷笔洗。

黑暗中,师爷悄然吹灭案上烛火。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那是索额图安插的暗卫正踏着月光疾驰而去。钱谦益瘫坐在太师椅上,听着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打战,恍惚间又看见金銮殿上蟠龙柱的阴影,正与此刻丝帛上的印鉴重叠。

运河两岸的垂柳刚抽新芽,康熙的龙舟已破开春寒。龙舟行至扬州境内时,漕运码头的喧嚣隔着水烟传来,码头上堆积的漕粮麻袋在暮色中垒成连绵的山,麻袋角落盖着的“江南织造”印章在残阳下泛着暗红。康熙立于船头,望着水面倒映的官船影子被浪涛揉碎,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微服私访时,曾见漕帮汉子赤着臂膀扛粮,汗珠砸在青石板上的声响比今日的官船橹声更真切。

南巡队伍在苏州停留了七日。第七日午后,织造府呈上来的贡品清单突然引起了李德全的注意——其中一批苏绣绸缎的纹样,竟与东宫采办的规制隐隐相合。他正欲细查,却见康熙捻着清单一角冷笑:“索额图总说江南吏治清明,朕倒要看看,这清明底下藏着多少龌龊。”说罢将清单掷入江中,宣纸被浪花卷着沉入水底,墨迹在涟漪中晕成模糊的黑团,恰似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龙舟行至杭州时,胤禩突然呈上一封密信,说是截获的漕帮暗语。康熙展开一看,“东宫采办”四字被朱砂圈出,墨迹边缘还沾着点苏绣丝线的残屑。“父皇,”胤禩垂眸道,“儿臣已命人顺着丝线追查,源头指向扬州知府衙门。”江风突然掀起胤禩的袍角,露出里面月白内衬上绣着的暗纹,竟与那苏绣残线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三日后,南巡队伍抵达徐州。行宫设在云龙山脚下的旧驿馆,夜里忽有黑影翻墙而入,被侍卫擒住时,怀中掉出半卷丝帛,正是那盖着“东宫采办”朱印的罪证。康熙捏着丝帛的指节泛白,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与驿馆梁上悬着的“清正廉明“匾额重叠,显得格外讽刺。“传朕旨意,”他声音里淬着冰,“即刻返程,回行宫议事!”

行宫议事厅的金砖被晨光镀上血色。康熙猛地将丝帛摔在案上,龙纹黄绸卷过砚台,墨汁在“东宫采办”的朱印上漫漶成狰狞的漩涡。胤礽盯着那团墨渍,恍惚看见索额图阴鸷的笑容在其中浮现。“儿臣监管不力,请皇阿玛降罪。”他叩首时,额角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眼前却闪过粘杆处的密报,那行小字在记忆里发烫:“姑苏沈记,明珠旧部。”

康熙的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矢,死死钉在胤礽低垂的额角。殿外狂风撞得铜鹤香炉轰然作响,盘旋的青烟里浮现出索额图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模样。他突然想起胤礽第一次监国时,曾捧着奏折在乾清宫守到天明,可如今那些勤勉的过往,都在眼前这份染着墨渍的丝帛前,碎成了扎心的琉璃渣。

与此同时,徐州云龙山的寒风卷着枯叶,将新翻的泥土气息吹得四处弥漫。张麻子用袖口抹了把汗,铁铲磕在石碑上发出刺耳的声响。“天命归东宫”几个大字在暮色中泛着诡异的青芒,让他想起明珠倒台那日,刑部大牢里滴落的血珠也是这般颜色。“大阿哥说了,事成后...”他话音未落,树梢突然传来夜枭的长鸣,惊得众人手中的火把剧烈摇晃。月光掠过石碑,将“天命归东宫”的刻痕照得森然可怖。张麻子刚要继续说话,忽听灌木丛传来窸窣响动。黑影如鬼魅般闪过,枯叶簌簌落在石碑顶端,盖住“天命”二字的瞬间,远处传来辚辚车轮声,混着胤禩府中特有的金铃佩饰轻响,在夜色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胤禩倚在雕花榻上,指尖摩挲着密报上“赫”字印记。窗外飘进更夫梆子声,混着远处传来的犬吠,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去把赫舍里家的家徽拓十份。”他对着阴影吩咐,嘴角勾起的弧度恰似毒蛇吐信,“再找个手脚干净的,把‘天命'二字凿去,记得留些’太子'的残痕。”烛火在他眼底跳跃,将算计的神色映得愈发深沉。他顿了顿,拾起案头一方刻着“八贤王印”的青田石章,重重钤在摹本空白处,“要让这祥瑞,经得起御史台的放大镜。”

一队暗卫踏着夜色疾驰入京,马蹄声惊起护城河上的寒鸦。为首之人怀中揣着浸透雨水的密信,火漆印上模糊的云雷纹与索额图书房的印记如出一辙。他们身后,徐州云龙山的石碑已被重新粉饰,“天命归东宫”的字样被凿去棱角,只留下斑驳的“太子”二字在雨水中泛着暗红,宛如未愈的伤口。而此刻,胤禩府中的琉璃灯次第熄灭,黑暗中传来算盘珠子碰撞的轻响,每一声都精准地落在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的节拍上。

卯时三刻,晨雾如纱帐般笼罩着紫禁城。毓庆宫书房内,鎏金兽首烛台将胤礽的身影拉得很长,斜斜投射在墙上的《河防图》上。他握着狼毫的手悬在半空,笔尖滴落的墨汁在“姑苏沈记”四字上晕开。案头摊开的漕运账册被夜风掀起,夹层里半张泛黄的契约显露出来——那是粘杆处彻夜疾驰,于寅时末从沈记当铺暗格里取出的铁证,落款处鲜红的指印与大阿哥府中师爷的掌纹如出一辙。

“殿下,扬州八百里加急!”孙五福浑身湿透撞开房门,蓑衣上的雨水在青砖上蜿蜒成河,靴底还沾着未干的泥浆,“索额图的人已控制钱谦益,看样子准备今日‘查获’假丝帛案的‘真凶’,卯时四刻便要押解进京!”话音未落,窗外惊雷炸响,闪电照亮墙上悬挂的《河防图》,将胤礽骤然紧绷的侧脸映得青白如纸。

胤礽瞳孔骤然收缩,猛地抓起案头密报,信纸边缘的火漆印硌得掌心生疼。他不假思索地喝道:“传我的令,飞鸽传书给桑格,即刻封锁漕运码头,扣押所有沈记商船!所有船只不得进出,违令者,立斩!”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晃,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扭曲得狰狞可怖,“再派粘杆处精锐,分三队盯着索额图府送往刑部的‘证据’。若有人试图调换、销毁证物,不必请示,格杀勿论!”尾音被雷声吞没的刹那,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出,在密报上晕染出暗红的印记。

与此同时,扬州知府衙门的地牢里,火把明明灭灭,将钱谦益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索额图的心腹赫舍里・安邦把玩着鎏金锁链,锁链碰撞声混着滴水声,在阴冷的地牢里格外刺耳:“钱大人,只要你按咱们商量的说,咬定是那几个与大阿哥过从甚密的官员指使,索相保你全家平安。”他凑近时,钱谦益闻到对方袖中若有若无的龙涎香,那是索府特有的熏香,与二十年前自己殿试时,索额图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就在赫舍里・安邦话音刚落,地牢外突然传来整齐划一的脚步声。赫舍里・安邦脸色骤变,刚要拔刀,牢门已被踹开。桑格身披湿透的官服立在门口,身后甲士的长枪在火把下泛着寒光,枪尖还挂着雨珠:“奉太子紧急军令,缉拿钦犯钱谦益!”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赫舍里・安邦,嘴角勾起冷笑,“大人不在索相府好好待着,深更半夜来地牢作甚?”当扬州的暴雨浇透漕运码头时,胤禩正倚在听雨轩的美人榻上,慢条斯理地擦拭着鎏金算盘。窗外,暗卫呈上的密报还带着潮气:“主子,太子的人截了索额图送往刑部的证物,现在两边在漕运衙门对峙。”胤禩指尖一顿,算盘珠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宛如机关算尽的冷笑:“有趣,鹬蚌相争,该是渔翁收网的时候了。”

他起身推开雕花窗,望着雨幕中若隐若现的紫禁城:“去告诉张麻子,按原计划行事。再派人将‘赫舍里家徽是假'的消息,传到那些御史言官耳中——记住,要让他们觉得,这是太子党自己露的马脚。”话音未落,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将他眼底的算计照得纤毫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