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贝勒府西暖阁的窗棂缝隙间,渗入料峭的夜风,带着泥土解冻的潮气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寒意。胤禛修长的手指捏着胤祥带回的碎石,烛火在他紧蹙的眉峰投下阴影,“十三弟可知道,这石头上的黄斑,是白洋淀特有的盐碱?”
胤祥猛地挺直腰板,玄色箭袖扫过案上茶盏,茶汤在青花碗沿凝成冰珠:“四哥是说,这些废石并非来自京郊?”他突然想起白日里采石场弥漫的硫磺味,与记忆中白洋淀芦苇荡的腥咸截然不同。
胤禛将碎石浸入青花海水纹瓷碗,清水瞬间泛起白色絮状物。他展开泛黄的舆图,朱砂笔在胤禩的封地重重圈下,“白洋淀周边三十里,唯有老八的庄子有废弃采石坑。”案头铜鹤香炉青烟袅袅,恍惚间竟将地图上的红圈熏得模糊,“赵德海的账本里,有三笔银两是分发给‘白洋淀渔户'”胤禛冷笑,指节叩击着账本上的蝇头小楷,“实则是流去了漕帮。”
胤祥的手指紧扣住腰间绣春刀,刀柄缠裹的鲛绡被冷汗浸透。窗外寒风吹过檐角铜铃,叮当声里仿佛传来漕船破浪的轰鸣:“这么说,是八哥借索党的手,行贪腐之事,再嫁祸给太子?”他突然想起前日太子府彻夜不灭的灯火,如今想来竟是如此讽刺。
胤禛凝视着窗外虬结的梅枝,月光将枝影投在窗纸上,“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的笑声混着梅香飘向暗处,转身从紫檀木暗格里取出一份密折,康熙御赐的火漆印在烛光下泛着血色,“皇阿玛让我们巡视西山采石场,实则是想探一探太子与索额图的裂痕究竟多深。”
五更天的梆子声惊破寂静,寒鸦群起掠过府门飞檐,凄厉的鸣声撞在青砖墙上又弹向依然墨黑的夜空。胤祥望着兄长眼中深不见底的寒潭,云瑞清瘦的面容突然掠过心头,即便有太子张开羽翼护在身侧,又怎能在这波谲云诡的朝堂迷局中,守得住几分清明?他终于明白这场看似寻常的河工案,早已化作漩涡,将太子与八阿哥、索党与清流尽数卷入,而真正的惊涛骇浪,或许才刚刚开始。
胤禛忽然将密折凑近烛火,火苗舔舐着边缘,火漆印的蟠龙纹在明灭间扭曲变形。“十三弟,”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碎窗纸上摇曳的梅影,“还记得去年秋闱舞弊案?那些消失的卷宗,或许就藏在白洋淀的船舱里。”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混着犬吠,在寂静的夜空里撕开一道裂口。
卯初刻的紫禁城还浸在墨色里,康熙的鎏金舆辇碾过青砖,车轮与地面摩擦的细微声响,惊飞了檐角栖着的寒鸦。李德全捧着鎏金茶盏候在车辕旁,氤氲的热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却掩不住他眼底的忐忑。皇帝盯着舆图上的血色圆圈,那是胤礽用朱砂圈出的溃堤处,墨色未干,在泛黄的舆图上格外刺目。
“皇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已在西华门候着。”李德全话音未落,便听见舆辇内传来翡翠扳指相互碰撞的脆响。
康熙摩挲着扳指,那温润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回忆。恍惚间,他又看见太子书房里,年幼的胤礽握着狼毫,在宣纸上歪歪扭扭写下“河清海晏”四字。彼时他满心欢喜,用朱砂将字迹细细圈起,期许着储君能如这四字般,承平天下。如今那双手早已褪去稚嫩,能挥剑斩臣,却也在舆图上留下如此刺眼的红圈。
“去告诉太子,”康熙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深潭,“朕要带他巡视西山采石场。”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随时要压下来,“当年索额图教他用铁血手腕,却没教他,铁血之后,更要懂得收放。”话语中带着几分无奈和怅惘。
西华门外,寒风卷着冰冷的雨丝和细碎的冰碴打在车帘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胤礽的朱漆马车与胤禛的青呢小轿擦肩而过,两车窗帘同时掀起一角。兄弟二人目光交汇的刹那,有千言万语在无声中流淌。胤禛眼中是深沉的忧虑,如同寒潭映月,藏着对局势的忧心与对兄长的关切;胤礽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像燃烧的火焰,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夹杂着雨水的雪花落在车辕上,转瞬融化,洇湿了木质的纹理,如同这深宫中的亲情,永远抵不过权力的寒冬,在利益的炙烤下,消融得无影无踪。
当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将暗沉的天幕染成绯色,永定河的浊浪依旧裹挟着断木残垣,以雷霆万钧之势咆哮而下。胤礽伫立在保定府满目疮痍的废墟前,潮湿的风裹挟着腐木与血腥气扑面而来。脚下三寸远处正是前日处决河道贪吏赵德海时,从他腰间扯落的没入泥泞的半截断剑,剑柄处索府的螭纹雕饰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剑刃豁口处凝结的暗红血痂,与河滩上尚未消散的尸臭味,都在无声控诉着这场人祸背后的肮脏交易。
云瑞踩着瓦砾走近,青铜酒壶在掌心撞出轻响。酒液倾入盏中时,指尖掠过胤礽掌心的老茧:“殿下可还记得,在德州督修河防时,您站在新建的石堤上,对着汹涌的河水发过誓,要让天下百姓永不受洪水之苦?”
胤礽接过酒盏,酒浆滑过喉间,却驱不散心底蔓延的寒意。酒气氤氲中,眼前坍塌的梁柱突然幻化成刑部大堂的鎏金蟠龙柱,索额图拍案而起的怒喝、八阿哥皮笑肉不笑的恭维、兄弟们暗藏锋芒的眼神,如同永定河翻涌的浊浪,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远处新搭起的竹制粥棚下,灾民们蜷缩成灰扑扑的一团。有妇人将啼哭的婴孩紧护在怀中,老者颤抖着捧着粗陶碗,浑浊的泪水滴入稀粥泛起涟漪。这一幕刺得胤礽眼眶发烫,耳畔突然响起索额图的怒吼:“你护得住灾民,护得住自己吗?”他握紧腰间玉佩,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斩了赵德海又如何?那些盘根错节的贪腐网络,那些在河道工程款里层层盘剥的蛀虫,哪是一颗人头就能解决的?加固的堤坝在暴雨中轰然倒塌,就像他在皇阿玛心中逐渐崩塌的信任。
“云瑞,”胤礽望着河面上漂浮的碎冰,声音低得近乎呢喃,“有些路,注定要沾满鲜血。”他摩挲着手中的玉牌,那是生母赫舍里皇后的遗物。冰凉的玉质贴着掌心,像是握住了最后一丝温热,“但孤宁愿血染衣襟,也不愿再看见百姓流离失所。”
晨风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八百里加急的黄绫在官道上翻飞。胤礽翻身上马,玄色披风在废墟上空猎猎作响,遮住了他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回望堤岸,几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正将柳桩砸入泥土。
而此刻的京城,早已暗潮涌动:索额图书房的密匣里,躺着八阿哥与漕帮勾结的书信;八贝勒府中,胤禩用银签挑起赵德海的账本,目光死死钉在“额库礼”这个名字上;乾清宫的明黄帷幔后,康熙握着朱笔,悬在太子请罪奏折的“请罪”二字上方,久久未落。
永定河水裹挟着泥沙与碎冰,向着东方奔涌而去。河底沉睡着被贪墨的官银、被淹没的冤魂,还有深宫中未写完的帝王心术。这场由洪水揭开的惊变,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章。
西华门外的寒风卷着冻雨和冰粒,如细盐般簌簌打在青石板上。康熙的鎏金舆辇碾过积雪,车轮碾碎冰碴的脆响与远处更夫的梆子声交织,在寂静的寒夜里回荡。胤礽跪在冰冷湿滑的地上接驾,膝盖早已被雨水和寒气浸透,寒意顺着骨缝往上爬。明黄伞盖下,父亲的面容隐在貂裘阴影里,唯有拇指上孝庄太后亲赐的翡翠扳指泛着冷光,在夜色里幽幽发亮,宛如悬在脖颈的寒霜,似要将人彻底冻结。
“起来吧。”康熙的声音从舆辇深处传来,低沉而威严,听不出喜怒。“随朕去西山。”
八匹骏马拉着舆辇在凄风冷雨中疾驰,马蹄踏碎满地霜华。车辕上的鎏金蟠龙纹被雨水浸透,在昏暗中竟渐渐显出血色。胤礽隔着帘子,听见父亲手指敲击舆图的声音,一下一下,敲在他昨夜未合的眼睫上。寒风从车帘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凉意,他裹紧身上的披风,心中却愈发忐忑。直到舆辇在采石场的石窟前停下,他才惊觉掌心已被指甲掐出血痕。
石窟内烛火昏黄,石壁上的凿痕还带着新鲜石粉,显示这里不久前还在施工。康熙的手指划过凹凸不平的岩壁,忽然停在一处歪斜的刻字前,匠人偷偷凿下的“索”字,已被人用石漆涂得斑驳,却仍隐约可见。“太子可知道,”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石窟中激起回响,“朕为何选在此时巡河?”
胤礽盯着父亲袍角的海水纹,金线绣就的浪花似乎要翻涌而出。他想起昨夜粘杆处密报:八阿哥的漕船已过天津卫,船上载着二十箱“贡品”。那些箱子里究竟藏着什么,他虽未亲眼所见,却也能猜出一二。“皇阿玛想看看,“他垂眸避开那双洞悉一切的眼,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觉得惊讶,“儿臣的刀,是否快过贪腐的根。”话音落下,石窟内一片寂静,唯有烛芯爆裂的声响,在空气中炸开细小的火星。
康熙忽然冷笑,玄色蟒纹袍袖如乌云压城般扫过堆积如山的劣质石料,石料表面泛着灰白盐碱,在日光下刺得人眼生疼。“索额图教你杀人立威,却没教你剑锋过利,易折;手腕过刚,易崩。”他弯腰抓起一把碎石,指缝间簌簌漏下的砂砾裹着刺鼻的咸涩,“治水如治国,堵不如疏。你斩了赵德海,那血溅当场的场面确能震慑朝野。可之后呢?”
帝王将碎石狠狠掷在斑驳的青石板上,“工部上下人人自危,河道衙门噤若寒蝉。往日敢直言水患症结的老臣,如今连奏折都要反复誊抄三遍才敢呈递;那些精通河道测绘的匠人,宁可称病辞官也不愿踏入衙门半步。该疏浚的河道依旧淤塞,该加固的堤坝仍在渗水,百姓的苦难仍在继续。这柄剑,是斩断了荆棘,却也砍伤了替你开路的藤蔓,阻了你自己的路。”
碎石从指缝滑落,在洞窟地面砸出细碎声响。胤礽垂眸望着掌心暗红的擦伤,那是方才搬运石料时被粗粝石块磨破的。当他强撑着酸痛的脖颈抬头,正对上父亲眼底那抹转瞬即逝的失望,如同腊月寒风穿透锁子甲,直刺进他滚烫的胸腔。三年前德州河堤溃决的场景在脑海中翻涌,彼时他立在泥泞中,攥着被洪水泡得发胀的令旗,向御辇中的康熙发下“根治水患,保一方安宁”的重誓。可如今,永定河的浊浪裹挟着房梁碎木,比当年的灾情更骇人三分。
“儿臣知错!”他突然重重跪倒,膝盖撞在冻得坚硬的碎石上,雪水顺着蟒袍下摆迅速洇开。洞窟深处的滴水声混着他急促的喘息,“但儿臣就算粉身碎骨化作焦土,也不愿见百姓在洪水中如蝼蚁般挣扎!”胤礽扬起下颌,露出脖颈处因连日操劳生出的燎泡。
康熙负手立在摇曳的烛光里,明黄缎面棉袍被穿得褶皱丛生。看着这个在石料堆中倔强跪着的儿子,赫舍里皇后临终前的嘱托突然在耳畔响起。他转身时,貂皮镶边的袍角扫过烛台,火苗应声而灭。黑暗吞没了洞窟,唯有他的声音裹挟着寒气:“明日随朕去白洋淀。”洞外朔风呼啸,将他的尾音揉碎在风雨声中,“有些东西,该让你看看了。”
胤礽跪在满地碎石上,看着父亲消失在洞窟转角的玄色袍影,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腥甜。洞外朔风卷着雨粒灌进来,烛泪在石壁上凝成冰晶,恍惚间他好像又听见德州河堤决口时的轰鸣。白洋淀三个字如铁锚沉入心底,他忽然意识到,这场关于治水的博弈,从来不是河患与人心的较量——在帝王的棋局里,所有人都是等待落子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