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四章 永定河惊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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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熙四十年二月,铅灰色苍穹低垂如重幕,永定河裹着赭石般的浊浪在河道里翻涌。春寒料峭的河风里,腐土与碎冰的腥气混着上游冲下的麦秸味,刺得人鼻腔发疼。御辇行至保定府段时,轿夫们原本整齐的号子声突然变调,轿厢剧烈颠簸起来。胤礽掀开明黄轿帘,寒气裹挟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只见浑浊的河水已漫至堤岸青石板,临时堆砌的沙袋在浪头冲击下簌簌作响。枯枝败叶裹着破席烂布,被激流卷着狠狠撞向沙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远处坍塌的茅屋木梁漂浮在水面,半截褪色的红绸子缠在梁柱上,随着水波时隐时现,像是被洪水吞噬的人家最后的印记。

胤礽望着浑浊河水中漂浮的碎木残片,突然想起去年腊月在养心殿的场景。当时御案上的琉璃灯映着朱批,“务必以民为本”的字迹在烛火中泛着金光,墨迹未干的奏折还带着龙涎香。此刻,那些郑重的朱批却化作堤岸上百姓绝望的哭喊——白发老妪跪在泥水里寻找失散的孙儿,汉子们赤着膀子搬运沙袋,腰间麻绳在皮肤勒出渗血的红痕。

堤坝在脚下微微震颤,看着那些被浸湿的夯土在浪头下簌簌剥落,胤礽忽然觉得,这看似坚固的堤坝,竟比朝堂上的人心还要脆弱。河工衙门克扣的每石漕米、虚报的每丈堤长,此刻都化作汹涌的浊浪,无情拍打着王朝的根基。

暮色如铅云压境,芦苇搭建的临时工棚在风中吱呀作响,缝隙间不断漏进冰凉的雨水。胤礽踩着及踝深的泥泞登上堤岸,玄色蟒袍下摆瞬间溅满泥点,金线绣就的四爪团蟒在污泥中若隐若现。工部尚书邵穆布捧着河工图的手在剧烈发抖,浸透雨水的宣纸上,朱笔圈注的“西山青石”四个字正在晕染,渐渐洇成模糊的红团。

“殿下,去岁霜降前便已...”邵穆布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撕碎,他下意识往袍袖里缩了缩冻僵的手指,紫貂披风上凝结的冰碴簌簌掉落。

“住口!”胤礽突然暴喝,声如滚雷。他俯身抓起一把被洪水冲刷出的填充物,碎石混着腐草的气息扑面而来——这哪里是该深埋堤基的“埽工”,分明是用陈年朽枝捆扎的豆腐渣!更刺目的是,指间漏下的灰白色碎块棱角锋利,在天光下泛着廉价的光泽,正是京郊废弃采石坑的下脚料。这些碎石不仅大小不一,表面还布满风化的裂纹,根本无法承受洪水冲击。

邵穆布的官靴深深陷入泥沼,整个人摇晃着几乎要栽倒。他慌忙扶住歪斜的界桩,紫貂披风沾满泥浆,狼狈不堪:“殿...殿下明鉴,这定是下面胥吏偷梁换柱,卑职实不知情啊!”他额头上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顺着鬓边不断滚落。

“下面胥吏?”胤礽猛然转身,腰间玉带扣撞出清脆声响,眼中寒芒让这位索额图刚提携的工部尚书如坠冰窟。他抬手一指堤下,浊浪中沉浮的竟是整段腐烂的柳木框架,捆扎的麻绳早已霉烂成絮,在洪水中飘荡如朽烂的发丝,“去年冬天朝廷拨下的二十万两河工银,就养出这般蝼蚁?”说罢一脚踢飞脚边半截腐烂的木桩,木桩跌入洪水中,瞬间被激流卷走。

话音未落,下游方向传来闷雷般的轰鸣。大地剧烈震颤,堤岸土层簌簌崩塌,浑浊的洪水如挣脱牢笼的黄色巨龙破闸而出,瞬间吞没了堤下的巡检司署。哭号声、房屋倒塌声、牲畜的嘶鸣交织成一片,数丈高的浪头卷着碾盘大的冰块,将岸边的百年老槐连根拔起,粗壮的树干在洪水中如同枯枝般被肆意摆弄。

“殿下!白洋淀大堤告急!”浑身透湿的驿卒从洪水中爬出,膝盖在碎石滩上磕出血痕,连滚带爬扑到胤礽脚边,“整个保定府东南已成泽国!洪水冲垮了十八座石桥,数十万百姓被困!”他的官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怀中的急报也浸透了水渍。

胤礽只觉眼前发黑,手中的劣质碎石“哗啦”散落。三年前德州河堤的噩梦再度浮现,同样的贪腐,同样的生灵涂炭,而这一次,被吞噬的是他亲手加固的堤坝。他猛然抽出腰间佩剑,剑光映着翻涌的浊浪,剑身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传令粘杆处!从采石场到户部银库,所有涉事官员,无论品级,一概锁拿!若敢有半点徇私,提头来见!”

七日后的刑部大堂,羊角灯将金砖地照得雪亮,烛泪顺着羊角形的铜盏蜿蜒而下,在青砖上凝成暗红的斑痕。胤礽端坐中央,腰间羊脂玉佩泛着冷光,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无声诉说着皇家威严。他的目光扫过阶下捆缚的工部侍郎周士奇,却见他脖颈青筋暴起,在侍卫的拉扯下仍奋力抬头:“索相曾言...河道之事若遇波折,正是我辈...正是我辈为朝廷分忧、显露才干的时机,届时...自会在圣上面前多有美言...”话音断断续续,却像颗裹着棉絮的石子,在大堂内激起沉闷的回响。

索额图的蟒袍微微起伏,龙头拐杖在金砖地上轻叩两下,发出沉稳的闷响。他眼角余光扫过两侧屏息的官员,喉间低低哼了一声:“周大人怕是水祸惊了心神,竟说些没头没尾的话。老夫不过是勉励各司同僚,遇事当勤勉尽责罢了。”

胤礽望着阶下众人或若有所思或讳莫如深的面容,忽然想起永定河畔缠着红绸的梁柱,原来这朝堂,早已和溃堤的堤坝一样,内里千疮百孔。他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羊脂玉佩随着动作叮咚轻响:“索相说的是,周侍郎许是吓糊涂了。”话音刚落,突然抓起案上镇纸,重重砸在石料堆上,碎石迸溅间,几块鹅卵石骨碌碌滚到索额图脚边,“这些石头里掺着白洋淀的盐碱,又是谁人封地的东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梁间积尘簌簌掉落,“分明是有人想借索党的手掏空河堤,再将脏水泼到太子府!”这话如同一把利刃,瞬间划破大堂凝滞的空气,众人垂首敛目,索额图的脸色在羊角灯下泛出青灰。

“回禀太子殿下,”刑部尚书颤巍巍展开浸透血污的供状,羊皮纸边缘还残留着暗红的指印。烛火在他手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将这份沉甸甸的罪证映照得更加触目惊心。“赵德海等私扣河工银十八万七千两,以京郊废石充作西山青石,致堤基松垮。那些本该坚固如铁的堤坝,实则是用碎石、烂泥堆砌而成的危墙!”他声音发颤,苍老的面容上满是悲愤。

“更有甚者,索府长史每月初三收受...”刑部尚书停顿片刻,喉结艰难地滚动,“收受河道督办的孝敬,默许偷工减料。他们明知永定河汛期将至,却仍在中饱私囊!”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心。殿外忽然响起闷雷,暴雨倾盆而下,仿佛连苍天都在为这场人祸而悲泣。

“够了!”索额图的怒吼惊飞了梁间燕雀。这位三朝老臣拄着龙头拐杖,布满血丝的眼中闪着凶光,“刑部何时学会了捕风捉影?赵德海不过是个河道同知...”话语间满是不屑与愤怒,拐杖重重杵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同知?”胤礽猛然起身,袍角带起一阵风,将案上的文书吹得哗哗作响,“他的账本里,记着给八阿哥府送的和田玉扳指,给大阿哥府送的珊瑚屏风!”他甩袖掷出一叠当票,每张都盖着顺天府尹鲜红的官印,在金砖地上散成扇形,“这些赃银,足够买通三个县的巡检司!”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震得大堂的梁柱都似乎在微微颤抖。

索额图额上青筋暴起,蟒袍下摆扫过金砖地发出刺耳声响:“周士奇血口喷人!”他扬起龙头拐杖指向刑部尚书,杖头玉佩在羊角灯下晃出刺目光斑,“这份供状分明是屈打成招!”话音未落,堂外突然传来锁链拖曳声,浑身血污的河道工匠被侍卫架入,那人怀中死死抱着半截朽木,断面露出与溃堤处相同的腐草填充物。

堂下骤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周士奇突然暴喝一声挣脱左右侍卫的钳制,膝盖重重砸在金砖铺就的丹墀上,拖曳着锁链膝行向前。他的官帽歪斜滑落,露出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额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磕在冰凉的金砖上,发出闷响:“殿下明察!赵德海曾言,索相允诺...”

话音未落,紫檀木拐杖裹挟着破空声轰然砸在青砖上,迸溅的碎屑如同锋利的箭矢擦过周士奇右颊,瞬间划出一道血痕。他如惊弓之鸟般浑身剧烈颤抖,瞳孔因恐惧而骤然收缩,未出口的话生生卡在喉间。殿内死寂得能听见烛芯爆裂的轻响,唯有索额图喉间发出的冷笑,如同毒蛇吐信般丝丝渗进每个人的耳膜。

胤礽盯着索额图骤然绷紧的下颌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索相既说捕风捉影,那便看看这个。”他抬手,孙五福托着漆盘上前,盘中码放着十二块不同质地的石料——从真正的西山青石,纹理细腻如墨,到京郊废石,表面粗糙布满裂痕,再到河滩上的鹅卵石,浑圆却毫无承重之力。每块石料旁都系着标签,注明来源与采集日期。

“这是去年冬至,桑格送来的石料样本,”胤礽指尖划过光滑的青石表面,仿佛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与溃堤处的废石,相差何止千里?”他忽然抓起一块废石,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周士奇面前的青砖,“轰隆”一声巨响,石屑飞溅中,露出砖面深深的凹痕,“这般劣质石料,如何挡得住春汛!”声音在大堂中久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戌末的梆子声刚落,毓庆宫东暖阁便被沉水香裹成了闷罐。铜鹤炉里的香灰簌簌掉落,混着案头未凝的血珠,在青砖地上洇出暗红的云纹。索额图的手背青筋暴起,绣着金线的官靴重重碾过炭盆,火星迸溅间,将胤礽连夜草拟的请罪奏折腾起焦烟,“请斩臣门生以谢天下”的字迹被烧成狰狞的黑洞。

老相国的龙头拐杖“咚”地戳在铺满漕运图的楠木案上,杖头镶嵌的和田玉撞出清响:“太子殿下真是菩萨心肠!”他的手指沿着江南漕运线划过,指甲缝里还沾着早朝时弹劾奏章的朱砂印,“八阿哥的漕帮船队已至大沽口,大阿哥的边军粮草正从你亲手加固的堤坝下经过。你这一刀下去,砍断的不是贪腐,是自己的咽喉!”

胤礽将温润的玉扣在掌心反复摩挲,并蒂莲纹硌得虎口发麻,德州驿站大火的余温仿佛还灼着指尖。殿外夜风扑在窗棂上,卷着老臣眼中的凶光,倒比隆冬的冰棱更刺人:“索相是要罔顾国法?永定河决堤时,那些抱着梁柱漂走的妇孺,可曾有人姓索?”

“妇孺?”索额图突然逼近,陈年腐药混着烟味扑面而来。他蟒袍上的金线蟒纹几乎要缠住太子的脖颈,“多年前额库礼处置石文炳,太子在德州烧驿站、杀驿丞时,怎么不见悲天悯人?”

玉扣坠地的脆响惊飞了梁间栖着的夜枭。胤礽望着满地碎屑,恍惚又见德州驿站冲天火光。记忆如潮水涌来:火光照亮索额图的脸,他说“留着活口,太子的位子便坐不稳”,而现在,这个曾替他扫清障碍的人,正握着他的把柄,用当年的阴毒来威胁他。

“额库礼的事,孤刻在骨头上。”胤礽弯腰拾起玉扣,冰凉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窗外的月光斜斜切进来,在索额图骤然收缩的瞳孔里投下阴翳,“但索相莫要忘了,当年从石纹炳的樟木箱里扒出的半块账册,可是清清楚楚印着索府长史的朱红花押。”

鎏金烛台上的火苗突然窜高,将索额图脸上的沟壑照得如刀刻般狰狞。他这才惊觉,当年那个在围猎场还浑身发抖的少年,早已在腥风血雨中淬成了利刃。胤礽眼中跳动的烛火比凌迟的刀锋更冷,话音未落,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作响,惊破了东暖阁里凝滞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