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十九章 凤鸣紫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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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廿日的月光,像被冻住的水银,泼在钦天监观星台的青铜麒麟上。康熙的明黄龙袍掠过汉白玉栏杆时,腰间东珠朝珠撞出的清响,惊得檐角铁马突然哑了声。观星台中央的鎏金浑天仪泛着冷光,二十四个刻度环上的星宿名被香火熏得发黑,正对着紫微垣的位置,悬着枚鸽卵大的夜明珠——那是顺治年间从缅甸贡来的,据说能映出星轨的真身。

“起香。”康熙的声音裹着山风滚过台基,李淳监副捧着桃木剑的手突然一抖,剑尖在青砖上划出道歪斜的痕。他身后的星官们齐刷刷跪倒,青布官袍下摆扫过地面,扬起的尘埃在月光里翻滚。

胤礽立在东侧阶下,玄色蟒袍上盘踞的五爪暗蟒在星辉下若隐若现。蟒眼处嵌着的黑曜石随衣料起伏流转幽光,腰间十二章纹玉带扣被月光映得发冷。他瞥了眼身旁的胤禔——那人正摩挲着腕间的桃木符,指腹反复碾过符咒上“镇煞”二字,袖口露出的明黄绦子在风里轻轻颤动。

“启禀皇上,”李淳的声音比案头燃烧的松香更颤,袍袖拂过烛火时引起几点火星闪动。他强撑着颤抖的手腕举起桃木剑,剑锋在夜风中划出细碎寒光,指向天穹最深处那抹幽蓝,“北斗第七星摇光,今夜偏移三寸有余,与紫微星形成'飞鸟衔珠'之象!”随着话音落地,青铜星盘上的二十八宿浮雕突然渗出暗红锈迹,刻着天干地支的指针开始疯转,发出齿轮卡壳般的刺耳声响。

当指针终于在云瑞生辰八字对应的天盘方位骤然停住时,李淳突然踉跄后退半步,撞倒身后的龟甲占卜架。数十枚龟甲哗啦啦散落在地,竟全部呈现出“凶”字裂纹。他望着星盘上那团逐渐凝结的血雾,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此乃赤气犯紫微,形如泣血飞鸟!观此天象,紫微星芒黯淡如残烛,恐有...”话未说完,他的瞳孔突然剧烈收缩,死死盯着星盘上的命宫方位,那里不知何时浮现出焦黑浮影,正在缓缓吞噬着周遭的星轨。

胤禔猛地攥住案几边缘,青玉镇纸在他掌心发出细微的挤压声。他忽然倾身向前,玄色团龙蟒袍下摆扫落案头奏章,“是什么鸟?”话音未落,茶盏里未凉的龙井骤然溅起水花,碎瓷片在青砖上迸出清脆声响,“李监副不妨直说——”他喉结滚动,骨节分明的手指重重叩在紫檀木桌案上,指甲与紫檀木相撞发出刺耳的刮擦,“这飞鸟......是不是凤凰?”

李淳的脸瞬间褪尽血色,骨节泛白的手指死死攥着桃木剑,指缝间渗出丝丝冷汗。随着一声刺耳的“当啷”,桃木剑重重坠地,在青砖上砸出闷响。他踉跄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铜鹤烛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钦天监星官夜观天象,二十八宿中,朱雀七宿红光大盛,赤色云气直贯日轮,确与坊间‘赤凤凌日’之说吻合。”说罢,颤抖着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书册,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史记・天官书》有载,此兆主赤凤蔽日,牝鸡司晨,宫闱祸乱。”

“好一个宫闱祸乱!”胤禔猛地跪倒,蟒袍铺在青砖上如铺开的网,“皇阿玛明鉴!天象示警绝非偶然!张明德早有谶语,石氏女有凤凰命格,如今盘踞东宫,果然应了这‘光掩帝星’之兆!”他叩首时额头撞出闷响,“儿臣本不信妖妄之说,可星盘推演凿凿,若再容此女留在太子身边...”

“胤禔!”胤礽的白玉扳指重重磕在紫檀木案几上,玄色袍角带起的风卷着星盘上的绢帛猎猎作响,案头青铜仙鹤烛台的烛火都被震得剧烈摇晃。他缓步逼近时,腰间鎏金错银的龙纹带扣撞击发出的清越之声,生生截断了胤禔尚未出口的辩解。

胤礽猛地挥袖,案上的星盘轰然坠地,黄铜铸造的二十八星宿图在青砖上撞出刺耳声响,“你口口声声说石家女有凤凰命格,妄图颠覆朝纲。石家世代忠良,如今仅凭几张来历不明的谶纬之书,就要给忠良之后扣上‘祸乱宫闱'的罪名?如此行径,与那些构陷忠良的奸佞之徒,又有何异!”

胤禔猛地抬头,额角的红痕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太子何必动怒?此女入宫后,太子对其宠信逾常,破格擢用,东宫内外皆知!如今‘赤凰’现世,直冲紫微,其气源起东宫!星象在前,谶语在后,难道要等真出了乱子,才来追悔?”他转向康熙,声音陡然拔高,“儿臣泣血恳请皇阿玛,为江山计,为圣躬安,速除此女,以正天心,以安社稷!”

观星台的风突然转向,卷着香火的浓烟扑在康熙脸上。他望着星盘上颤动的指针,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胤禔——那人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与其说是激动,不如说是紧张。御座旁的李德全突然轻咳一声,捧着的茶盏盖碰到杯身,发出叮的脆响。

“老十三怎么看?”康熙手中的茶盏悬在青玉案上,墨色龙纹袖扫过案头奏章,将满殿争论的声浪压下三分。胤祥单膝跪地时,玄色箭袖垂落的褶皱里还凝着露水,夜探张明德住处被划破的肩胛骨正泛起钻心的疼。少年强撑着挺直脊背,掌心悄悄按上染血的衣料,却在触及龙目审视的瞬间,重重叩首行礼。

胤祥垂眸扫过鎏金星盘,眉目微凝:“启禀皇阿玛,儿臣遍查典籍,发现《明史・天文志》载,永乐十二年亦现‘赤气犯紫微'之象。彼时钦天监断言‘北元余孽将犯边',成祖爷当机立断,御驾亲征漠北,终获大捷。”话音微顿,他转过紫檀木般温润的眸子,似笑非笑掠过李淳苍白的面容,“星象虽同,然观星者心怀丘壑各异,吉凶祸福便有云泥之别。”

李淳面色骤变,正要出言辩驳,胤祥已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李监副方才断言此象主‘牝鸡司晨',可星盘西北方赤气蒸腾,分明暗合边军动向。”说着自广袖中抽出素绢,“粘杆处卯时急递的密报,索额图押运的西北军粮账册与实库相差三千石,说不定这才是紫微星动的真意。”

康熙接过密信的指尖微微发僵。案头摊开的军粮奏疏尚未阅毕,索额图前日呈递的折子上,参奏某员弁克扣粮饷的文字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忽然看向偏殿的方向,雕花槅扇上映出一抹纤瘦剪影,如青竹般笔直伫立,竟比阶下群臣争得面红耳赤的聒噪更显沉静。

“钦天监监正何在?”康熙的声音突然冷下来。

老监正哆哆嗦嗦出列,花白的胡子沾着香灰:“臣…臣在。

“你观此星象,也认为是宫闱之祸?”

老监正佝偻的脊背又低了几分,浑浊的眼珠在李淳与胤禔之间来回游移,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颤巍巍伏倒在地:“老臣目力昏花,恐误了圣听,实不敢妄言。”

“废物!”康熙猛地将茶盏掼在龙纹案上,鎏金茶盏磕出闷响,琥珀色的茶汤在明黄桌布上蜿蜒。他指节暴起青筋,帝王威压裹挟着森冷怒意倾泻而出:“朕豢养钦天监,是要你们推演星象、校准历法,不是让你们学市井妇孺搬弄是非!”龙袍扫过卷云纹桌角,他猛然指向瘫在青砖上的李淳,“你,连同你身后那几个,即刻押赴刑部!钦天监从上至下,给朕彻查!”

话音未落,胤禔白玉般的面容瞬间泛起病态的青白。他垂在袖中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却压不住浑身止不住的轻颤。

观象台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似被冻住。康熙负手立在浑天仪旁,玄色团龙袍随着衣摆微动泛起暗纹,他鹰隼般的目光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殿外骤起的朔风敲打着琉璃瓦,在这漫长的寂静里,苍老而威严的声音突然破开凝滞的空气:“胤禔。”直郡王浑身一颤。

“忧心国事,其情可悯。然,身为皇子,言语失当,捕风捉影,妄议宫闱,有失体统。着回府,闭门思过三日。”轻描淡写的处罚,却让胤禔如坠冰窟。

“太子。”

“儿臣在。”胤礽躬身,脊背挺直。

“维护宫闱之举,其心昭昭可鉴。然驭下之道,贵在明察秋毫、谨守分寸。瓜尔佳・云瑞虽无大过,亦当自省修身,着太子将其留驻毓庆宫闭门思过。东宫属官须严行整饬,再有妄议宫禁之事,定当严惩不贷。”此番言语既褒奖了太子护短之情,又暗藏敲打之意,借“思过”之名行“软禁”之实,将云瑞妥帖安置于毓庆宫之中。

他最后环视全场,一字一句,带着帝王的终极威压:“传朕口谕:自即日起,凡妄议天象、传播谶纬、妖言惑众、离间天家者,无论王公勋贵,抑或贩夫走卒,一经察实,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他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星盘,“都散了吧。”

观星台的灯火一个个熄灭,只剩下中央的浑天仪还在月光里泛着冷光。

胤礽指尖微微发颤,终于松开攥得生疼的袖角。后背浸透的冷汗贴着龙纹锦缎,寒意顺着脊梁往上爬。这场险胜虽保住了云瑞,可康熙那句“谨守分寸”如鎏金铁锁,沉甸甸地坠在心头。他转身望向暮色中的毓庆宫,檐角鸱吻剪影狰狞,暮色里翻涌的怒意尚未平息,眼底却已漫开浓稠如墨的忧色。

胤祥如释重负地轻舒了一口气,眸光与四阿哥短暂交织。胤禛不着痕迹地颔首,无声传递着安抚之意。这场风波虽暂时平息,但云瑞“凤凰命格”的传言,已被胤禔以阴毒手段深深烙印在紫禁城的权谋漩涡之中,成为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

西苑的门“吱呀”关上时,云瑞摸着腕间的红绳,想起十三阿哥曾说过的话:“有些恩要用命去还。”梆子声自长街尽头悠悠荡来,更夫踩着碎冰般的节奏,数到第三声时,她才惊觉已至亥时。仰头望去,紫微垣的星子明明灭灭,像极了深宫中无数双窥探的眼睛,将夜色揉碎成细密的针。

钦天监地牢弥漫着腐霉气息,李淳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额角渗出的血珠顺着砖缝蜿蜒。“星轨乱,紫微危…”他喃喃自语,声音混着回响,在阴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瘆人。墙角的阴影里,张明德蜷缩着身子,怀里揣着那半张星象草稿——上面有胤禔的北斗纹,也有他自己的批注。他知道,这场戏还没结束,只要自己还尚存一息,日后必有翻盘的机会。

星象案以钦天监的血祭了旗,宫墙根下,那株被重露压弯的嫩草,终于“啪”地一声,折断了纤细的腰肢。夜风卷着草叶掠过石板路,像是谁在暗处发出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