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年五月二十七日,铅灰色的云层在紫禁城上空翻涌。骤雨初歇的乾清宫廊下,鎏金铜鹤嘴里的香灰被穿堂风卷着打转,在空中划出几道细弱的弧线,最终散落在青砖缝隙里。当值太监小德子垂着脑袋,双臂小心翼翼地捧着镶着明黄缎面的奏匣,蟒袍下摆随着疾步带起的风轻轻晃动,三步并作两步跨过高高的汉白玉门槛。
明黄色的幔帐在穿堂风中轻颤,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康熙皇帝身着石青江绸常服,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檀木桌面,目光紧锁在眼前堆积如山的卷宗上。那些用朱砂批注的奏折里,密密麻麻记录着从江南织造府到宗室宅邸的桩桩离奇事件,玄色御笔在“谶纬”二字上反复勾勒,墨迹晕染成可怖的深色。就在此时,御史张瑗的奏折裹着南方梅雨季特有的潮气,踏着星象推演结束的鼓点翩然而至。
“魏忠贤墓前石人石马俱全,实乃本朝之耻!”这行字被重重的朱圈锁住,更刺眼的是旁侧小字:“索额图曾谒墓”。墨迹未干的密报,像根银针扎进康熙眼底。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舆图上涿州的标记,去年南巡时的记忆突然翻涌:索额图在魏忠贤故里停留的三日里,随行画师每日呈上的山水画卷,此刻想来倒像是刻意遮掩的烟幕。
“准奏。”康熙的朱笔重重落下,在奏折边缘洇开一片血色,“着八阿哥代朕祭告,以示除恶务尽。”
旨意传到八贝勒府时,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胤禩握着狼毫的手突然收紧,羊毫笔尖在《快雪时晴帖》的“佳”字收笔处洇出墨团。墨香混着雨气漫过书案,他凝视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指尖轻抚过“羲之顿首”四字。良久,才将狼毫重重掷入笔洗:“备马。”袍角扫落案头的《明季北略》,露出书页间夹着的涿州地形图,“明日卯时,去涿州。”窗外惊雷炸响,映得他眸中寒芒更盛。
六月初六,通州官道被连日梅雨泡得发胀。魏忠贤墓前的石像半陷在泥里,断颈处的野葛藤疯长如绿蛇,将“逆阉魏忠贤之墓”的残碑缠得密不透风。骤雨初歇的午后,三十名生员举着铁镐站在墓前,领头的顾八代正用朱砂在碑上补题“祸国殃民“四字,红漆混着雨水往下淌,像极了淋漓的血珠。
胤禩的青骢马在柏树林外打着响鼻,前蹄不安地刨着满地碎叶。他掀开玄色常服下摆,沾着的泥点里混着西山矿场特有的赤铁矿砂,暗红的砂砾在暮色中泛着冷光。翰林院编修顾八代立在三丈开外,月白长衫上绣着的竹叶暗纹随着山风轻颤。这位天启年间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曾孙,周身都带着江南文人特有的清癯风骨。他身后簇拥着十数位年轻书生,皆是束发未冠的江南士绅子弟,腰间玉佩在暮色里碰撞出细碎声响。胤禩目光扫过他们腰间若隐若现的联名奏折封皮,去年冬月那封震动朝野、弹劾索额图“私贩海盐“的折子,正是出自这群人手笔。
“顾先生好雅兴。”胤禩翻身下马时,腰间金丝绣蟒纹的箭囊随着动作发出轻响。他漫不经心地用马靴踢开脚边半截石人,碎石簌簌滚落间,露出底下斑驳的“司礼监”三字。“魏阉虽死,其党羽流毒未清啊。”他俯身拾起块断裂的碑角,指尖抚过凹陷的碑文,突然冷笑出声,“听说索相近日从苏州调了二十名织工,其中三位的祖父,正是魏阉当年最得力的掌印太监?”话音未落,林间惊起一群寒鸦打破坟茔的死寂。
顾八代的狼毫笔在“阉”字上重重顿住,朱砂如凝固的血珠滴入碑面凹坑。他忽然将笔杆抵在唇间轻叩三下,手指迅速拢住袖口,半张沟壑纵横的脸隐入阴影:“八爷消息灵通。”风声掠过碑林,将他的话音撕成碎片。
“上月廿三,江南巡盐御史的密折夹在《永乐大典》残页里进京。”老人突然凑近,苍老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滚动,“索相所辖十三处盐场的盐引,竟都盖着‘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印',那本是崇祯朝就该付之一炬的物件!”他的指甲无意识刮擦着石碑,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说是‘借阴兵押运',这与魏阉当年用宦官掌东厂,有何区别?”
胤禩在满地狼藉的魏忠贤墓碑石残片间旋身半蹲,玄色箭袖拂过碎玉般的石屑。指尖触到冰凉的碑角时,他瞳孔骤然收缩,那枚残碑碎片上,“贤”字的下半部被凿得支离破碎,断裂处泛着青白的茬口,连石粉都未及被雨水冲刷干净。这正是他精心策划的毁碑现场,一场针对太子党索额图的嫁祸已然拉开序幕。
“清明朝堂,当去巨蠹。”他用袖口轻轻拭去残碑表面的泥渍,忽然冷笑出声。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带着淬了毒的锋利。转身时袍角带起一阵劲风,碎片已稳稳落入顾八代掌心。
胤禩的拇指在顾八代虎口处的薄茧上缓缓摩挲,那层经年累月握笔握出的茧子,此刻竟与去年打翻索额图茶盏时的力道重合。“顾大人这手功夫,”他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扫过对方耳畔,“倒是比碑上的字更见风骨。”残碑下的暗流,在他看似不经意的触碰间,已悄然翻涌,顾八代这枚棋子已然启动。
裕丰号的掌柜适时从袖中摸出半张银票,票面盖着的朱印在潮湿空气中晕开,“索相的私盐利润,都换成了西洋火器。“顾八代往墓后的松林努嘴,“就藏在魏阉的地宫里。”
柏树林深处,粘杆处暗卫的笔尖在羊皮纸上疾书。他看见顾八代将银票揣进怀里时,露出袖中夹着的《东林点将录》,银票边缘的水印,与西山矿场账册上的“裕丰号”印鉴分毫不差。粘杆处暗卫收起羊皮纸,借着松针的掩护悄然离去。这份记录着顾八代与胤禩密谈的情报,即将化作太子毓庆宫沙盘上的筹码。
毓庆宫的铜鹤炉里,艾草混着硫磺的气味呛得人喉头发紧。胤礽屈指弹去沙盘边缘积灰,明黄色袖摆扫过魏忠贤墓模型的汉白玉栏杆。他突然将青金石扳指按在刻着“顾八代”字样的枣木牌上,沙盘里的细沙如同血线簌簌滑落:“康熙二十三年那场‘东林余孽案',顾氏祖父被魏阉党羽灌了哑药,钉在正阳门城楼下暴晒三日。如今老八将他安插进都察院,分明是要借这把带血的刀,”胤礽冷笑一声,指尖碾过木牌棱角,“让索党背上‘新阉党'的骂名,这招‘借尸还魂',倒比魏忠贤当年更阴毒三分。”
索额图的龙头拐杖戳向沙盘里的“汉臣集团”区域,杖头和田玉撞出清响:“老臣已查过,那些苏州织工不过是前明司礼监针工局遗孤,三代人守着缂丝机度日,连船帆都没摸过,怎可能插手两淮盐运?”老相国的指甲掐进“魏忠贤墓”的泥坯,“八爷这是借题发挥,想把老臣钉在‘阉党余孽'的耻辱柱上!”
胤礽指尖抚过冰凉的紫檀木牌,忽然发出一声穿透殿内死寂的冷笑。将标着“苏州织工”的木牌重重掼在四阿哥胤禛的辖区沙盘上。他猛然转头,目光如刀般剜向候在廊下侍奉太监,“让李德全即刻去乾清宫,告诉皇阿玛,”话音顿住时,鎏金烛台的烛火突然爆开一朵灯花,在他的脸上投下狰狞阴影,“就说本太子查得索额图私蓄前明宦官余孽,人犯已移交雍亲王府严审。”
他的手掌重重拍在嵌满铜环的沙盘边缘,古老的齿轮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牵动了暗格里的机关,“再着人去索府传孤口谕。”胤礽慢条斯理转动铜环,看着代表漕运路线的银丝在沙盘上蜿蜒闪烁,“着索相亲笔缮写自劾折子,就写‘失察用匪,愿罚俸三年'。”尾音拖得极长,在空旷的殿内盘旋,案头的《朱子家训》在穿堂风里簌簌翻动,盖不住他眼底翻涌的森冷杀意。
赵兴全的笔尖悬在纸上:“殿下这是...”
紫檀木案上,错综复杂的势力线用不同颜色的丝线交织,宛如一张细密的蛛网,将朝堂各方势力牢牢困在其中。“皇阿玛最忌朋党勾结。“他忽然攥住代表索额图势力的红线,指尖青筋暴起,生生将丝线扯断,断裂的线头在案上蜷成死结,“老八想让汉臣骂索相是‘新阉党’,我偏要让皇阿玛看到,太子已亲手斩断索党的羽翼。”
话音未落,他猛地抓起标着“顾八代”的梨木牌。木牌入手尚带余温,边缘刻着细密的《朱子家训》经文,胤礽冷笑一声,将木牌掷入炭盆,火苗瞬间窜起,贪婪地舔舐着木质表面。随着火焰的燃烧,木牌中间藏着的细铁丝逐渐显露出来,在火光中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去告诉四弟,”他用银签拨弄着炭火,看火星子溅在青砖上迸出细小的灰烬,“查抄织工住处时,务必多搜些与八爷府往来的书信。”他的目光扫过墙上的《百官行述》密档图,语气愈发森冷,“顾八代每月都去八贝勒府借书,这点粘杆处早该查到了。”
索额图的拐杖重重杵在地上:“那地宫里的火器...”
“是八爷上个月从西山矿场转移过去的。”胤礽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沙盘角落那枚刻着“裕丰号”的紫檀木签,朱漆描就的商号二字泛着诡异的幽光,“好个一石三鸟之计,把违禁火器藏在魏忠贤衣冠冢里,既能借阉党污名构陷索相羽翼,又能逼皇阿玛重开陵寝彻查,顺势搅浑太子监国的这池春水...我们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传我令:粘杆处即刻换上魏府家丁装束,在墓道三层夹层布下天罗地网。待老八的人将火器运进主墓室,”他突然将地图狠狠拍在案上,震得烛火猛地窜高,“让托合齐带神机营封住所有出口,一个活口都不许留!”沙盘旁的老太监颤巍巍捧出两枚鎏金牌令,一枚背面浮起栩栩如生的阴刻螭纹,另一枚阳刻的莲花瓣却雕得生硬刻板。
暴雨裹着泥浆在残碑间横冲直撞,顾八代攥着浸透的《熹宗实录》,指节在油纸封面上硌出青白。“此阉祸国殃民,碑文竟称‘元臣’!”他的怒吼混着炸雷,生员们轰然响应,铁钎重重砸在“钦差总督东厂官旗办事等太监魏公之墓“的石碑上。碎石迸溅间,马蹄声穿透雨幕,巡城御史的皂隶举着水火棍劈开人群,绣着獬豸补子的官服在雨帘里翻飞。
“擅毁先帝敕建之墓,该当何罪!”御史抖开朱砂批红的公文,墨字被雨水晕成血痕。顾八代正要辩驳,忽听人群里传来布料撕裂声,一名青衫生员踉跄着撞开旁人,寒光在雨幕中划出弧线。御史瞳孔骤缩,那匕首鲨鱼皮鞘上盘踞的螭纹,正是索额图府上的独门徽记。当年索府私铸兵器的丑闻,此刻正贴着他喉结擦过。
“索党行凶!”顾八代踉跄着撞开倒伏的石兽,染血的官袍在暴雨中猎猎作响。他脚下的青砖突然塌陷,露出半截锈迹斑斑的匕首。
寒鸦惊飞,浑浊雨水顺着刀刃沟壑流淌。顾八代高举匕首狂笑,声浪混着惊雷炸响:“难怪魏阉墓三拆三建!原来堂堂宰辅竟与逆党余孽勾连!这螭纹吞云,正是索相府独有的家徽!”他身后的残碑轰然倒塌,碑阴处露出模糊的“九千岁”字样。青石砖铺就的菜市口广场瞬间炸开了锅,索额图外侄索伦的恶行也被翻出,激起民愤。
消息与索额图的请罪折一同传回乾清宫。鎏金宫灯在宣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康熙握着朱笔的手顿在半空,索额图奏折里“愿罚俸三年”的字迹突然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明黄釉瓷笔洗被重重推到案边,朱砂墨汁漫出,在“恳请圣裁”四字上晕开一片血渍。“三年俸禄就能抵过万千冤魂?这个老东西,倒会避重就轻。”皇帝抓起奏折狠狠掷向蟠龙柱,奏折展开时,恰好盖住了御案上堆积如山的通州百姓联名诉状。
李德全弓着背疾步上前,双手捧着黄绸密折:“殿下说,已将涉案织工移交四阿哥,查出与八爷府的书信三封。”密折夹层里抽出的银票拓片带着淡淡墨香,“裕丰号”的朱红印章旁,蝇头小楷的朱批“八贝勒府长史亲办”在烛光下显出锋芒。康熙想起上月微服至八贝勒府,瞥见胤禩书案上那本《东林点将录》里夹着的裕丰号银票,疑心大起。
“传旨!”皇帝猛地将拓片掷于案上,青铜镇纸与金砖相撞发出脆响,“着太子协理都察院,三日内彻查魏忠贤墓毁案。凡涉事官员,不论品级一概拘押!”龙袍下摆扫过案角的奏折,几封弹劾太子的密折簌簌落地,却无人敢上前捡拾。
御座后的蟠龙柱上,秋雨顺着螭吻雕刻的鳞甲蜿蜒而下。窗棂外的乌云压得极低,将鎏金蟠龙柱的倒影割裂成破碎的光影,在金砖地面积成的水洼里明灭不定。而那积水中晃动的龙颜,亦如这动荡时局般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