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朱墙劫:霜覆琉璃 > 第五章 烛影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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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胤礽借着举盏仰头的姿势,余光掠过殿角更漏。这第九盏酒他只抿了三分,喉间灼烧感却真切如边疆急报上的火漆。当四弟的手虚扶在他肘间时,他顺势将酒液泼洒在袖口江崖纹上——这原是幼年尚书房打翻墨汁时的遮掩手法,未料今日用在合卺宴。

“二哥当心夜风。”胤禛的声音轻似檐角铁马叮当,替他系披风的手指在领口处稍顿。胤礽会意抬眸,恰见梁九功的拂尘穗子扫过月门,明黄袍角在琉璃屏风后若隐若现,九龙密纹靴头在暗处停留的时间,比给大阿哥庆功那日多了整整三息。

三声净鞭裂开喜乐,康熙信步而入时,十二扇雕花窗恰被夜风推得半开。梨花瓣沾着露水落在太子肩头,被帝王两指拈起置于案上:“保成这吉服颜色倒比去岁祭天时鲜亮。”赤金螭纹玉佩随着话音坠入胤礽掌心,却见皇上解下腰间荷包抛给大阿哥:“前日秋狝的鹿尾膏,赏你治旧伤。”

胤禛突然轻咳,指尖在酒案轻点《渔舟唱晚》的节拍——这是提醒太子谢恩的暗号。胤礽跪谢时额间东珠堪堪压住玉佩螭首。余光里三阿哥的玛瑙扳指在袖中急转,翡翠底托突然迸出细纹——那是去年冬节他献上的暹罗贡品,此刻裂痕正顺着缅甸玉的棉絮纹路蜿蜒。

待圣驾离去,四阿哥默然斟了盏温茶推至太子手边。青瓷盏底压着片梨花,瓣尖朝乾清宫方向微倾。胤禛整理酒器时“不慎”碰歪赤金烛台,跃动的火光恰将大阿哥与明珠旧部私语的影子投在九龙壁上,扭曲如困兽挣笼。

铜胎珐琅更漏滴到亥时三刻,云瑞拆下发间最后一支累丝簪。鎏金镜中的人影忽然陌生起来——杭州时的双螺髻换作宫样如意髻,倒似姐姐及笄那日的模样。她无意识摩挲着鎏金步摇,忽觉这赤金色比西子湖的晚霞更灼眼。

“格格可要用些藕粉桂花羹?”杏翎捧着青瓷碗进来,碗底游鱼纹十分夺目。云瑞摇头,指尖抚过妆奁里玉嫣塞给她的银杏叶——叶片边缘已泛起枯黄,如同毓庆宫飞檐下的鎏金铃般灼目。

她搅着碗里的桂花羹,想起席间三阿哥挥洒金瓜子时,镶宝石的玉戒在烛火里晃出炫目光斑。四阿哥独坐东南角剥莲子,青玉佛珠转动的间隙恰合太庙晨钟的余韵。这紫禁城原是座鎏金铜壶滴漏,她却连浮箭上的刻痕都读不通透。

宴席散场的笙箫声漫过宫墙时,云瑞随众命妇退出文华殿。行至垂花门处,她借着寻步摇遗落了螺钿珠的由头,待人群散尽方折返梨园。“树洞能吞秘密...”她默念着少年的话,后颈忽地窜过一道冰线。树影婆娑如窥视的眼,吞得下陈年旧事,却裹不住新添的破绽。既有人踏夜而来,便已不是什么安全的所在。

老梨树洞口的虎耳草仍保持着晨间铺就的弧度,只叶尖凝着新鲜露珠,这深宫内院的夜露,原比杭州重三分。

烛芯“噼啪”炸开灯花,云瑞就着晃动的光影检视香囊。蜀锦并蒂莲的针脚略松了些,许是树洞湿气侵了丝线。挑开夹层暗扣,黄纸符仍在原位,唯桑皮纸边缘多出道浅褶。她将香囊凑近鼻尖,除却沉水香与梨园沾的夜露气,似乎并无异样。

妆奁铜钥转动时,菱花镜中映出她眉尖微蹙的模样,烛火一晃,那蹙痕便如游丝般缠上心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妆奁边缘的缠枝纹,竟将新染的丹蔻刮出几道细痕——这红艳原是为贺喜而染,此刻却像极了树洞里洇开的夜露,将秘密都泅成模糊的影。香囊锁进妆奁最底层,铜钥转动的摩擦声里,有一缕绛紫苏合香从窗缝渗入。

烛泪在鎏金蟠龙烛台上积成并蒂莲状,胤礽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翡翠朝珠。玉嫣卸妆的铜镜映出他半边面容,镜中人在龙凤喜烛的跃动里半是工笔花鸟的端雅,半是泼墨山水的恣意。

烛泪顺着鎏金蟠龙烛台蜿蜒而下,凝成双生并蒂的莲花。胤礽斜倚紫檀雕花椅,翡翠朝珠在他指间流转如星斗。玉嫣对镜卸妆时,铜镜恰好映出他半边面容——龙凤喜烛的暖光里,那轮廓似工笔勾勒的端方君子,垂眸时却泄出三分水墨泼洒的桀骜。

“这赤金累丝禁步的缠枝纹,”他突然伸指勾起妆台上的发饰,玛瑙坠子撞出清响,“比杭州匠人多绕了半匝。”铜镜里太子妃拆珠花的动作滞了半息,金丝缠玛瑙的流光在腮边晃了晃。这是石家长女特有的仪态,比云瑞的莽撞多三分持重,却少七分灵动的生气:“这是妾身去岁生辰时瑞儿的心意。她特意托苏州的匠人打的样,连累丝多绕的半匝都是亲手画的,那丫头总说'要像西湖涟漪般环环相扣'才好看。”

“哗”地一声,胤礽突然扬手将合卺酒泼进青铜仙鹤香炉。酒液撞上银丝炭腾起青烟,恍惚化作钦天监密折里描绘的凤翎云纹。他眼前忽闪过那丫头溜出宴席的光景:鎏金步摇的流苏缠住湘妃竹帘,螺钿珠子坠地时惊起宿鸟,倒比满殿的百子千孙图更鲜活。

“明日让云瑞挪到西配殿。”他碾碎朝珠缝隙里的香灰,“你们姊妹好说体己话。”烛火忽地爆出灯花,玉嫣耳后泛起薄红的瞬间,点翠耳坠的米珠流苏骤然静止。

云瑞搬进西配殿那日,十二只琉璃嘲风兽口中的铜铃无风自动,惊得檐下栖着的灰鹊扑棱棱撞向万字纹槛窗。那铜铃原是康熙亲赐的东洋贡品,此刻却在毓庆宫的檐角齐声清啸。

“格格当心门槛。”杏翎打起湘妃竹帘,鎏金帘钩碰出清响。云瑞跨过朱漆雕花槛,忽被满室波光晃了眼。

太子命人送来整套《古今图书集成》,檀木书匣里却混着本《澎湖风物志》。书脊夹着张洒金笺,朱批“石都统曾在此处批注”。云瑞翻开泛黄书页,见父亲的字迹旁新添数行小楷:“然人心涨落,岂如潮信可测?”那字迹力透纸背,恰与太子大婚日酒盏上的题诗如出一辙。

“这是太子爷特意嘱咐的。”杏翎捧来青瓷冰鉴,珊瑚珠在盖钮上摇曳,“说上京暑气重,用冰镇着龙井最是解渴。”她将青瓷冰鉴搁在填漆描金案上时,珊瑚珠盖钮正撞着柄象牙骨团扇。云瑞指尖刚触到冰鉴凉气,忽被扇面上玉兰缠枝纹刺了眼,这分明是大婚日撞见的那柄。素绢角落新添了行蝇头小楷:“玉兰未放,犹可移栽”。

“原是那日就要送来的。”杏翎抽出团扇轻摇,带起丝缕幽香,“太子妃说西配殿暑气重,这缂丝扇面最是透气。”她故意漏了后半句:当日执礼太监捧着此扇穿过祥旭门时,太子正在朱批“西配殿陈设单”,御笔圈红的器物里,这柄团扇列在首位。

未时三刻,蝉鸣正倦。玉嫣扶着宫女的手踏进西配殿,翟服上的金丝翟鸟随步摇晃,在青砖上投下振翅的虚影。云瑞起身要行大礼,却被她一把托住肘弯:“自家姊妹,拘这些虚礼做什么。”

“这是爹誊抄的《金刚经》。”玉嫣将经卷搁在青瓷冰鉴旁,指尖在“应无所住”四字上顿了顿,“你早晚诵经时...”话到此处忽地改口,鎏金护甲在“而生其心”处划出细痕,“罢了,你素来不耐烦这些。”

“姐姐尝尝这个。”云瑞推过青瓷冰鉴,盏中藕粉面上浮着桂花。玉嫣舀起半匙又放下伽楠香串缠住冰鉴铜环:“太子若问起潮汐算法,你只说看不懂...”话到一半又转作笑音,从食盒取出个油纸包,“娘托人捎来的定胜糕,用的是老宅井水。”云瑞拆开红绳时,糕面上“平安”二字歪斜如幼时笔迹,分明是玉嫣亲手所写。

“昨儿梦见爹了。”玉嫣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摩挲书页批注,“他说...说杭州今岁桂花开得迟。”玉嫣指尖在经卷上悬了半晌,终是收回袖中。翟服广袖拂过案头鎏金烛台,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粉墙上,恍若幼时共剪的皮影戏。云瑞盯着糕屑在“一切有为法”四字上聚成小山,忽听得檐下铁马又叮咚三响,是太子妃仪仗回宫的信号。

“该去佛堂添香了。”玉嫣起身时带翻青瓷盏,藕粉泼溅在《金刚经》封皮,将石文炳誊抄的“应无所住”四字糊成团阴云。云瑞忙用帕子去拭,见姐姐翟服下摆沾着星点香灰,听闻毓庆宫小佛堂里的降真香,是太子妃晨昏定省时必燃的。

戌时二刻的更鼓闷闷响起时,云瑞正借着羊角灯理着经页。暮春夜风裹着丝缕沉水香钻进窗棂,适时飘来《平沙落雁》的笛声。初时清越似钱塘潮涌,渐次低回如澎湖夜浪。

她推开万字纹槛窗探身,见中庭老柏树旁立着道颀长身影。太子未着蟒袍,月白云纹箭袖缀着银线暗绣的潮汐纹,玉笛尾端悬着的杏红流苏随风轻摆。似是察觉视线,他忽然抬眸,笛声却未停,只将最后个音符抛向芍药圃方向,宿鸟掠过琉璃瓦,翅尖扫落的芍药花瓣正坠在云瑞未合拢的经卷上。那重瓣芍药沾着夜露,在经文旁洇开的淡红水痕倒似批注朱砂被泪晕散开来。

“二姑娘可还住得惯?”胤礽隔着窗棂轻笑,将玉笛别回腰间,“这西配殿原是孤少时读书处,当年临摹《兰亭序》总不得其法,气得把墨汁泼上窗棂,倒染出幅天然水墨。”他笑着叩了叩雕花窗框,某处斑驳的乌色果真形似“惠风和畅”的草书笔画。月光淌过他袖口的银丝潮汐纹,在青砖地上漾出粼粼波光。

云瑞瞥见案头砚池里未干的墨汁,忽觉那墨色与太子眸色,都似化不开的浓黑里泛着点冷青。“玉嫣说你不惯熏香...”他解下个缠枝莲纹荷包搁在窗台,“记得石都统奏折里提过,杭州旧宅遍植茉莉。”夜风隔着荷包忽送一缕清香,里面装的竟是茉莉制成的香饼。

“谢太子爷体恤。”她屈膝行礼,指尖在荷包缠枝纹上顿了顿,茉莉香混着墨气钻入鼻腔。这味道与杭州旧宅雨后的轩窗味极似,她忆起父亲总爱在梅雨季开窗临帖,任雨丝沾湿案头茉莉。

胤礽抬手欲拂又止,玉笛穗子扫过窗台积尘:“孤幼时最厌'永和九年'这句,如今倒觉...”他话音忽低,檐角铁马叮当声里,后几个字化作轻笑消散。夜风忽卷起云瑞未绾的发丝,一缕青丝缠在窗棂雕花处,发丝拂过墨痕,云瑞抬手去拢鬓发时,听得太子温声道:“库里还收着你父亲几幅临帖,明日让张保送过来。”他后退半步隐入廊柱阴影,月光只照亮腰间玉笛的杏红流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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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瑞斜倚填漆榻时,槛窗外禺州桂簌簌落金,恰似那日校场飞溅的箭镞。杏翎捧着十阿哥遣人送来的紫竹拐杖跨进门,湘妃竹帘扫过杖头雕的歪扭“赔”字,那“罪”字还卡在竹节疤里未刻完。“太医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小宫女话音未落,云瑞瞥见太子妃的翟服掠过槛窗,臂间搭的团扇赫然露着箭孔,孔雀翎流苏上悬的平安符犹带墨香。

五月二十日轮当空,云瑞被蝉鸣扰得心烦,循着树荫误闯月洞门。热浪扑面而来,鎏金戟尖在烈日下白得晃眼,玄铁兵器架烫得腾起蜃气。

忽闻破空声裂帛而至,雕翎箭偏了靶心,直刺檐下鎏金铃铛。铜铃应声炸裂,飞溅的碎片险些割断她腰间禁步流苏。

云瑞尚不及退后半步,便被青砖缝嵌的鹅卵石硌得失衡。她踉跄扶住滚烫的兵器架,去年上巳节踏青时脚踝落下的旧伤传来钻心刺痛。

少年甩了角弓纵身跃下箭台,石青纱袍挟着热风卷过,伽南香牌撞在镶珊瑚的撒袋上,惊起三声脆响。他在云瑞半步外急刹,乌皮靴激起尘土飞扬:“哪个宫里的?箭亭也敢乱闯...”少年忽地眯眼,目光掠过她裙裾下露出的青缎绣鞋,那鞋尖缀的东珠,分明与上月暹罗使臣进献的贡品一般无二。

“原是石二姑娘。”少年箭袖带起的罡风掠过鬓边,珊瑚簪应声而落,缠金丝的东珠滚到箭镞堆里,在烈日下泛出与暹罗贡珠别无二致的七彩晕光。他屈指弹去箭袖上的柳絮,翡翠扳指闪过一线凉意:“九哥总说毓庆宫新来的格格是雪捏的人儿。”他忽地嗤笑,转而拾起东珠在袍角蹭了蹭,“经不得三伏天的毒日头。”

少年虚扶的手僵在半空,惊得她缩手撞翻箭囊,数十支白翎箭散落如折翼雁群。待得他转身时,香牌扫过云罗帕,云瑞才看清“胤䄉”二字在纱袍上烙下淡金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