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紫禁城里的龙子凤孙,除却太子胤礽,最煊赫的当属十阿哥胤䄉。其母温僖贵妃乃孝昭仁皇后胞妹,钮祜禄氏一族出过三位辅政大臣,连御前奉茶的宫女都晓得——十爷腰间的伽南香牌可比寻常阿哥的大上三圈,上头錾的螭龙纹更是僭越了规制。
云瑞入宫前夜,三夫人攥着她的手反复叮咛:“那位小阎王五岁便敢往九阿哥茶盏里撒硃砂,八岁纵马踏碎御史府匾额,去年冬至宴因膳房没备鹿尾酱,竟把整桌御膳掀进太液池...”烛火将母亲眼角的泪痣映得发颤,“他腰间翡翠翎管镶着东珠,你见着这般打扮的,速速避去三丈开外。”
此刻箭亭蒸腾的热浪里,云瑞盯着少年箭袖上金线密绣的江崖海水纹,后颈忽地沁出冷汗——那纹样本该止步于亲王品阶,却在十阿哥袍角肆意漫过界石。伽南香牌随动作晃出残影,云瑞瞥见背面錾着满文“阿穆鲁”——那是温僖贵妃的徽号,先帝特许镌刻的殊荣。
蝉鸣劈开凝滞的暑气,云瑞福身时珊瑚禁步撞出清响:“臣女瓜尔佳氏,惊扰十爷雅兴...”蜀锦裙裾扫过晒得发白的青砖地,脚踝旧伤突如针砭,疼得她齿间漏出半声抽气。
“石家女儿都这般娇气?”胤䄉抛着手中箭簇,鹿皮皂靴碾过她垂落的披帛。忽地俯身掷来个珐琅小盒,金线绣的靴面几乎贴上她鼻尖:“十爷赏的薄荷膏,省得九哥说我欺负雪娃娃。”
云瑞盯着盒盖上掐丝的缠枝莲纹,竟与她她当年替父亲描的寿礼图样十分相似。箭亭四周的太监早跪成一片,汗珠子砸在地砖上腾起细烟。她终是双手捧过,指甲在掌心掐出个月牙痕:“谢十爷体恤。”
“嘁,没劲。”少年扯开撒袋金扣,三支雕翎箭应声落地。忽又转手将柘木弓横在她眼前:“都说石都统箭无虚发,且让我看看,他养出的女儿又当如何。”
云瑞指腹擦过柘木弓的缠革处,粗砺触感刺得掌心发痒。这分明是军中将校用的硬弓,哪里是闺阁女儿使得动的?“阿玛说箭矢只对豺狼出鞘。”弓弦沉得超乎预料,她将弓弦又绷紧三分,瞥见胤䄉把玩着那支本该在箭囊的鸣镝。
箭尾红绸拂过她颤抖的腕子,胤䄉忽地正色:“左肩再沉三分。”温热掌心隔着罗衫压下,惊得弓梢上的银雀铃乱颤。
箭离弦的刹那,胤䄉靴尖踢起块卵石。箭镞擦着靶心红绸没入柳树,满亭雀鸟簌簌而起。少年抚掌大笑,眼底映着云瑞绯红的耳尖:“倒是个能听响的!”
杏翎握着云瑞忘在寝殿的缂丝团扇转过月洞门时,恰见云瑞的箭镞没入柳树。“格格原是在这儿!”她喘着扶住亭柱,团扇急急去遮云瑞晒红的耳尖,“太子妃娘娘嘱咐申时要去佛堂供香...”话未说完,胤䄉的鸣镝突然钉在团扇竹骨上,丝绢一瞬裂开道狰狞的口子。
“九哥来得正好!”胤䄉突然高喝,惊飞了杏翎发间银蝶簪。九阿哥胤禟从月洞门转出,洒金扇面掩着半张玩味的脸:“老十又作弄人?”他目光扫过云瑞泛白的指节,忽地用扇骨挑起柘木弓弦:“这军器库的物件,倒比内务府新贡的雀舌茶更得十弟欢心?”
胤䄉剑眉一挑,劈手夺过杏翎手中的团扇。扇面掠过云瑞鬓边,惊得步摇垂下的东珠流苏簌簌作响:“九哥少打趣我,我不过是想试试这石家姑娘的本事。”他腕间赤金螭纹镯撞在箭囊铜扣上,铮鸣声吓飞了檐下栖着的画眉。
云瑞垂眸盯着青砖缝里半片柳叶,福身时鬓角海棠绢花擦过箭镞:“九阿哥安好。”
蝉鸣声里,胤禟洒金扇面掠过她发顶,伽楠香珠在暮夏闷热中渗出缕缕苦味:“听闻石都统之女才貌双全,今日一见...”他忽地用扇骨挑起她腰间珊瑚禁步,“这箭翎系法倒比内务府的讲究。”
杏翎膝头杏红宫装已洇出汗渍,颤声像浸了梅子汁:“请...请九阿哥安。”胤䄉靴尖碾碎半块卵石,柳树梢头的箭翎应声而颤:“九哥,要不你也...”话音未落,胤禟合扇敲在他箭袖补子上,江崖海水纹里的金线在日头下泛着冷光。
“太子妃申时二刻要往奉先殿供香,钦天监新定的吉时,误不得片刻。”胤禟指尖在扇骨龙纹上轻叩三下,“方才路过斋宫,瞧见四执库的人已捧着翟服候着了。”他目光扫过云瑞泛白的指甲,忽地轻笑,“这箭亭的日头,可比不得杭州西子湖畔的温柔。”
云瑞指尖在袖中掐紧,丹蔻已在掌心印出月牙痕:“谢九阿哥提点。”转身时柳叶打着旋儿落在她鞋尖,杏翎慌忙撑开的油纸伞遮住半张惶然侧脸。十阿哥靴底黏着的碎叶随步伐簌簌飘落,混着那句“没趣”散在穿堂风里。
待月洞门外的翟铃声渐远,胤禟将鸣镝在指间转了三转,箭簇反光里映着西配殿的琉璃瓦。他忽地反手折箭,碎木刺破掌心:“老十,需给八哥递个话...”残箭掷入荷花缸,惊得锦鲤撞碎日影,“石家这盘棋,咱们观棋不语。”
胤䄉正欲争辩,却被九阿哥袖中滑出的《台湾赋税册》截住话头。册页间夹着张洒金笺,朱批的“施琅”二字被茶渍晕得模糊。“二哥眼下正愁没由头清账...”胤禟碾碎掌心血珠,“咱们何苦往枪尖上撞?”
彼时鎏金妆台上已齐整摆着七只瓷瓶,孔雀蓝釉面映着窗棂透进的晨光,倒似列阵的士兵。记得那日杏翎捧着青花药瓶进来时,贴着云瑞耳畔低语:“说是用南海珍珠并台湾苏木熬的。”双手托着药瓶如奉佛龛,轻轻搁进她掌心:“十爷房里的双喜偷偷告诉奴婢,为讨这药膏,九爷特地把镶黄旗的弓马教习名额让给了太医院判的外甥。”云瑞捏起瓶身端详,见底款竟錾着内务府“体元主人”的印记,正是御用之物。
玉嫣行至錾金卷草纹妆台前,指尖抚过团扇裂帛处的箭孔,鎏金指套刮过缂丝扇面新补的缠枝纹,忽地挑起支青玉药杵:“十弟今晨在校场射落九十九只铜铃。”她将药杵在掌心转出残影,“太子赐了他金丝楠木箭囊,只可惜这缂丝团扇,终是比不得檐角铜铃耐得住风雨。”
云瑞望向槛窗外飘摇的鎏金檐铃,琉璃瓦折射的碎金正洒在青砖地缝间,恍如那日校场烟尘似又漫进眼底。她将裹着药纱的足踝缩进裙裾:“劳姐姐代我谢过十爷,前日太医说骨痂已生,那紫竹杖...”
“南洋进贡的紫竹,浸过三七汁液最宜养伤。”玉嫣用护甲挑开霁蓝釉药瓶软塞,深嗅时眉心微蹙,“太子特意命造办处裹了鲛绡防滑。”
玉嫣的鎏金护甲堪堪擦过孔雀蓝釉梅瓶,釉面冰裂纹随触碰延展出霜花状细痕:“弓马教习的新缺补了太医院判的外甥,指名要石府旧部的骑射笔录。”铜壶滴漏坠下水珠,叮咚声裹着她尾音里淬了霜,“明日戌时三刻,太子要亲验。”
云瑞的指尖无意识蜷进袖口江崖海水纹,那些江崖海水纹的沟壑硌着指腹,恍惚又见父亲立于闽海水师楼船,咸风掀起《防海辑要》泛黄的页角。“那笔录早随阿玛...”她话音未窒,玉嫣已旋开青花缠枝药瓶,台湾苏木的苦香混着合浦珍珠粉扑面,激得她睫羽急颤如惊鹊。
“老宅书房第三进东墙。”玉嫣突然扣住她腕间赤金缠丝镯,“《百鸟朝凤图》后的暗格,你七岁那年伏在里头临摹全卷,松烟墨渍染透三层宣纸。”冰鉴腾起的冷雾漫过博山炉蟠螭纹,将云瑞鬓边碎发凝成月色下的蛛丝,“眼下镶黄旗的三队快马,正在杭州驿站嚼着黄豆等火漆,今时已不同往日。”
床头的《澎湖风物志》在月光下泛着冷青,太子朱批如戈戟撕裂书页。唯余她幼时在页脚涂抹的潮汐纹,那些稚气蜿蜒的曲线已被朱砂框成规整的方格。
云瑞捧着卷轴立在碧纱橱外,透过错金镂空的隔扇,见太子执笔的侧影映在七重鲛绡帐上。案头青瓷烛台积满烛泪,三五本摊开的奏书堆叠如山,最上方那本露出“河南蝗”三字朱批,笔势凌厉如刀。
当值太监掀帘的刹那,沉香雾霭漫过碧纱橱,她恰见太子抬手揉按眉心,腕间伽楠香珠擦过奏疏边角,将页缝间密密麻麻的蝇头批注晃成一片沉香雾霭。
“进。”太子未抬眼,翡翠扳指叩击黄杨木案的脆响惊飞檐下铁马。云瑞趋步至案前三尺,瞥见《淮河汛情急报》压着方洮河砚,砚池边缘结着层薄霜似的墨垢。狼毫笔尖垂落的朱砂泪,正渗入“朱仙镇漕运改道”的批注,将“道”字染得宛如凝血。
“二姑娘的足伤可大好了?”太子腕间香珠骤停,朱砂笔尖悬在尉氏县舆图上方三寸。云瑞屈膝时右足微微发颤,脚伤隔着软缎鞋面仍在作痛:“谢殿下关怀,已能...”话音未落,描金漆盒被推至案沿,蛇油膏的辛香混着茉莉残香扑面而来:“这暹罗进贡的蛇油膏,最宜祛瘀。”
“河南急报说蝗虫啃了尉氏县三成粟田。”笔杆突然轻点舆图某处,“石都统昔年在此屯兵时,倒给孤讲过'以鸭治蝗'的法子。”云瑞凝目看去,父亲熟悉的字迹“鸭群过处,蝗不敢落”被朱砂圈划得支离破碎。
夜风穿堂而过,掀起《淮河汛情急报》泛黄的页角。夹页里“着户部拨陈州仓粟三万石”的批注旁,赫然添了行新鲜墨迹:“石氏旧部王参将领骡马队押运”。云瑞指尖无意识摩挲卷轴系带,只觉得太子拇指缠着的药纱眼熟,鲛绡经纬间掺着金丝,正是裹紫竹杖余下的边角料。
“殿下要的骑射笔录。”
卷轴与描金漆盒相触的刹那,伽楠香珠突然迸散。太子俯身拾珠时,云瑞瞥见他后颈处一道旧疤蜿蜒,却看不出是被何物所伤。
烛火被穿堂风逼得摇曳欲熄,太子腕间伽楠珠串叩在《潮汐推算表》上,朱批的月相图随光影扭曲如血池涟漪。“河南飞蝗过境,淮河堤坝将溃,”他指尖悬在“子时三刻涨潮”处,“二姑娘可通晓潮汐推演之法?”
云瑞盯着案角将熄的残烛,喉间漫上玉嫣熬的枇杷膏的涩味:“臣女愚钝,只识得《女则》里几个字...”话音未落,太子已从《农政辑要》中抖落几片茉莉干花——正是月下赠她那荷包里的品种。
“潮汐灌溉之法,江淮农人沿用百年。”胤礽用裁纸刀尖轻点图示,刀柄台湾砗磲映出云瑞紧绷的下颌,“石都统昔年治台时,曾改良此法以御飓风。”他突然推开雕花槛窗,夜风卷着石榴花瓣扑灭最后一缕烛火,“下月初六是你的生辰?”
暗潮般的夜色漫过案头《请赈疏》,松烟墨的苦冽里裹着丝缕茉莉残香。满室寂静中,云瑞听见太子解下腰间玉玦的声响,那是三日前御赐的蟠龙佩,此刻正被他随意搁在漏刻铜壶旁,与青瓷烛台撞出泠泠颤音。
入宫前夜母亲那句“莫让人知你生辰星象”犹在耳畔。她借着整理袖口垂下眼帘:“殿下许是记岔了,臣女幼时体弱,阿玛请高僧改过生辰...”话尾散在漏刻铜壶的滴答声里,恰与檐角铁马的清响同频。胤礽忽地擦亮火折,骤亮的光晕里,《踏青图》郊野处的“可植桑”朱批正渗着潮气,“十日后西苑跑马,你替孤试试新制的潮汐计时晷,总归比闷在毓庆宫描红有趣。”
子夜更漏声穿透窗纸时,云瑞忆起朱批“可植桑”旁晕开的墨点,恍见父亲执笔教她演算潮汐时的侧影。太子袖口逸出的沉水香与茉莉甜腻交织,恰似那夜归还的临帖上,父亲字迹间突然多出的陌生批注。她忽然惊觉,西苑马场毗邻太液池,那里正是前朝观测潮汐的司天台遗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