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半盏温青汤 > 第十六章 舞院初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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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秋。首都。

空气里弥漫着与杨树村截然不同的味道:汽车尾气的微涩、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的燥热、无数陌生人带来的喧嚣气息,还有一种……隐隐的、属于梦想与竞争的焦灼感。

首都舞蹈学院气派的鎏金大门前,车流如织,人流熙攘。无数拖着行李箱、穿着时尚、青春靓丽的年轻面孔,带着憧憬与自信,涌入这片艺术的圣殿。

杨青青站在其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只提着一个简单的旧行李箱,里面是几件洗得发白的练功服和几本磨毛了边的舞蹈笔记。身上穿的,还是离家前娘亲手缝制的一套素色衣裤,干净,却透着洗不掉的乡土气息。

她没有像其他新生那样兴奋地四处张望、拍照留念。只是安静地站着,微微仰起头,看着那高大庄严的校门,看着门内延伸出去的、宽阔洁净的林荫道,以及远处若隐若现的、拥有巨大落地窗的练功楼房。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银杏树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晃动的光点。微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钢琴声和节奏口令声。

那一瞬间,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妙的叠化。

她仿佛看到:

——幽都阎罗殿,那一点朱砂爆开的红光,牛头马面沉默的牵引。

——忘川河畔,孟婆那碗未饮尽的汤,和那丝顽固残留的青草暖意。

——杨树村破庙,冰冷的青石地,陈老师佝偻的背影和粉笔灰。

——省城地铁站,那黑暗隧道里疯狂扭动的钢铁巨兽和冰冷的恐惧。

——无数个日夜,草坡上的奋力跃起、旋转、跌倒,汗水与血水渗入泥土。

——羊圈旁,那些突兀闯入脑海的低语与意念。

——还有林老师温暖的手,周教授锐利如鹰的眼神,爹娘含泪的笑脸……

所有的过去,所有的跋涉,所有的泪与汗,所有的神秘馈赠与孤独磨砺,在这一刻,如同百川归海,汇聚于脚下。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陌生的城市味道里,她似乎依然能分辨出那一缕源自灵魂深处的、微弱的青草清气。

然后,她迈开了脚步。

拖着那个简单的旧行李箱,轮子碾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声响,像一种坚定的叩问,又像一段新征程的序曲。

她一步一步,走向那扇敞开的大门,首先席卷而来的,是磅礴的视觉冲击。

映入眼帘的,绝非杨树村那片熟悉的、可肆意奔跑的青纱帐,也非省城那拥挤喧嚣的钢铁丛林。这里是一种精心构建的、极具仪式感的开阔与庄严。巨大的校门之内,是足以让卡车并行的宽阔林荫主道,笔直地通向校园深处。道旁矗立着数十米高的参天古树,枝叶繁茂,在空中交织成浓郁的绿色穹顶,滤下了清凉而斑驳的光影。树荫之下,是精心修剪的草坪,绿得发亮,如同铺开的巨大丝绒地毯,其间点缀着不知名的、开得正盛的花卉。

更让她心神震荡的,是错落分布其间、极具现代感与艺术气息的建筑群。主教学楼宏伟大气,巨大的玻璃幕墙反射着湛蓝的天空和流动的云朵,仿佛自身也成了天空的一部分。练功房区域则是由连绵的、设计感极强的白色楼体组成,巨大的落地窗如同透明的琴键,隐约可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和压腿的把杆。更远处,一座造型流畅如波浪、在阳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庞大建筑,想必就是传说中的实验剧场了。

空气似乎也不同。这里的风,带来的不再是泥土和庄稼的气息,而是一种混合了书香、淡淡油漆味、清洁剂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无数青春身体挥洒汗水后蒸腾出的蓬勃生气。一种沉静而热烈的“

场”,笼罩着这片土地,那是经年累月的艺术熏陶与无数梦想碰撞所形成的人文气息,厚重得几乎能用手触摸到。青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钻入肺腑,让她微微眩晕,却又莫名地感到一种渴望已久的熨帖。

然而,最让她目光流连、心生波澜的,是行走在这片天地间的人。

正值开学报到日,林荫道上人流如织。随处可见与她年纪相仿的年轻人,他们(她们)大多步履轻快,身姿挺拔,即便穿着常服,也能从那舒展的肩颈、轻盈的步态中,一眼看出是经年练舞之人。但让青青感到新奇甚至有些无措的,是他们(她们)身上的穿着。

许多女生的衣着,与她印象中截然不同。颜色鲜亮大胆,款式新颖别致。有穿着飘逸长裙、戴着宽檐帽、如同画中走出的文艺少女;有身着利落帅气的牛仔背带裤、搭配简约T恤、显得清爽又活泼的;更有穿着设计感极强的、颜色碰撞奇妙的连衣裙,搭配着精致小皮鞋的……她们的头发或精心打理成微卷,或简单地扎成高马尾,脸上大多带着自信飞扬的笑容,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交谈,声音清脆悦耳,如同林间鸟鸣。

青青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略显宽松的素色衣裤,脚上一双半旧的、娘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行李箱也是旧的,边角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材质。她就像一颗被无意间撒入锦绣花丛中的、灰扑扑的草籽,与周围这片流光溢彩格格不入。

她想起了杨树村小学的那些同学们。王铁柱们穿着沾满泥点的粗布褂子,拖着鼻涕在土里打滚;女孩子们最好的衣裳,也不过是年节时才能穿上的、颜色俗艳的化纤裙子。而眼前这些同龄人,她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被阳光、色彩和精致包裹的世界。一种微妙的、从未有过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爬上心头——那不是嫉妒,更像是一种茫然的距离感,以及一丝对自身“不同”的清晰认知。

她拖着箱子,循着指示牌,走向新生报到处。那是在主教学楼前的一片开阔广场上临时搭起的凉棚。各系的牌子清晰醒目,桌前已经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

青青找到舞蹈表演专业的报到点,默默排在了队尾。身前身后都是打扮入时的未来同学们,空气中飘散着淡淡的、好闻的洗发水和香水的味道。她微微垂着眼,尽量不去看周围那些打量过来的、带着些许好奇的目光。

手续办理得很快。轮到她时,负责登记的一位学姐抬起头,看到她朴素的衣着和略显局促的神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同学,录取通知书和身份证件看一下。”

青青连忙从随身的小布包里拿出那些被她保管得极其妥帖的文件。学姐熟练地登记,然后将一个厚厚的材料袋递给她:“喏,新生手册、课程表、校园卡、宿舍钥匙都在里面了。宿舍楼在那边,D区3号楼,403室。欢迎加入舞院!”学姐的笑容很真诚,驱散了些许青青的不安。

“谢谢学姐。”青青小声道谢,接过那沉甸甸的材料袋,正要转身离开。

“哎,同学,等一下!”旁边另一个负责发放军训服装的男生忽然开口叫住了她。他拿着一套崭新的迷彩作训服,看了看青青,又看了看手里的表格,挠了挠头,“杨青青是吧?你……你的尺码好像登记得有点问题,这套S码的可能有点大,要不你先试试?不合适我再去里面给你换一套小的。”

青青愣了一下,看着那套崭新的、散发着棉布和染料气味的作训服,刚想伸手接过。

就在这时,旁边传来一个清亮悦耳、带着点儿自来熟味道的声音:

“嘿!哥们儿,一看你就没经验!咱们跳舞的女生,哪个不是瘦得跟小鸡崽儿似的?S码?我看得XS起步!”

青青循声望去。只见旁边队伍里,一个女生正笑嘻嘻地探过头来。她穿着一条俏皮的背带短裤,里面搭配着柠檬黄的印花T恤,脚上一双白色的帆布鞋,头发染成了时髦的亚麻灰色,在脑后扎成一个活泼的丸子头。她皮肤白皙,眼睛大而明亮,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整个人像一颗刚刚剥开的新鲜荔枝,水灵灵、甜滋滋的,充满了活力。

那男生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

荔枝头女生大大方方地走到青青面前,目光在她身上快速而友好地扫了一圈,然后对那发衣服的男生说:“我看这位同学比我还瘦一圈呢,赶紧的,给换套最小的呗!不然军训踢正步,裤腿都得踩掉!”

她说话语速很快,像蹦豆子一样,带着一种北方姑娘特有的爽利和热情,却不让人觉得冒犯。

男生连连点头,赶紧钻进后面的临时仓库去找衣服。

荔枝头女生这才转向青青,伸出手,笑容灿烂:“你好呀!我叫苏晓檬,苏州的苏,晓是春晓的晓,檬是柠檬的檬!也是舞蹈表演专业的新生!咱俩以后是同学啦!”

青青看着她伸出的、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迟疑了一下,才伸出自己因为常年练功和做农活而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握了一下:“你好,我叫杨青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