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来自未知灵魂的碎片,有的她很快能掌握其形,有的则远远超出了她目前的能力范围,摔得浑身青紫也在所不惜。但她乐此不疲,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与遥远灵魂的对话和交流。
更奇异的,是发生在家里羊圈旁的“对话”。
傍晚,夕阳给土坯墙和干草堆镀上温暖的金边。青青结束了一天的学习和训练,常常会蹲在羊圈旁边,看着家里那几只山羊慢悠悠地嚼着干草。羊群熟悉了她的气息,对她视若无睹。
就是在这样的静谧时刻,当她看着某只羊安静反刍的侧脸,或者它们湿润的、平静的眼睛时,她的意识会突然恍惚一下。
然后,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或“意念”,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她脑海中响起。
那“声音”可能是一个简短的词汇,比如“疼”、“轻”、“风”;可能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比如“绷紧脚尖,像抵抗北风”、“坠落时记得呼吸”;甚至可能是一段旋律,或者一种强烈的情感波动,比如巨大的喜悦,或者深沉的悲伤。
这些“话语”或“意念”同样带着鲜明的个人印记,仿佛来自某个遥远的、正在起舞或正在沉思的灵魂。它们与羊圈、与山羊毫无关系,却偏偏在这种极接地气的、弥漫着牲口气息的环境下,清晰地传递到青青的脑海中。
青青起初会被吓一跳,茫然四顾。但几次之后,她渐渐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打扰”。她不再害怕,而是尝试着去理解那些碎片化的信息,将它们与脑海中那些突然出现的舞姿片段联系起来。
有时候,一个“疼”的意念,会让她恍然大悟般明白某个高难度落地动作该如何缓冲。
有时候,一句“绷紧脚尖,像抵抗北风”,会让她瞬间找到跳跃时脚背发力的关键感觉。
那些莫名的喜悦和悲伤,也让她懵懂地开始触摸到,舞蹈不仅仅是动作,更是情感的宣泄和表达。
她无法解释这一切,就像她无法解释地铁站里看到的“死亡之舞”。她只是默默地接受,吸收,消化。
将这些来自未知远方的灵魂馈赠,一点点融入自己的练习中,融入自己对舞蹈的理解里。
林晓薇敏锐地察觉到了青青身上这种微妙的变化。她发现青青偶尔会做出一些她从未教过、却极具表现力和技术难度的动作片段,或者在对某个动作的理解上突然开窍,点破那层窗户纸。她问起来,青青也只是眨着清澈的眼睛,含糊地说:“就……突然想到了……”或者说:“好像……应该这样……”
林晓薇想起周教授的话,想起那场地铁事故,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她没有追问,只是更加留意青青的状态,小心翼翼地引导着,既惊喜于这非凡的领悟力,又暗自担忧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代价。
夜幕降临,杨树村沉入宁静。青青躺在土炕上,窗外星河低垂。她闭上眼睛,那些不请自来的舞姿碎片和陌生“低语”,有时还会在她半梦半醒的脑海中浮现、交织。
她仿佛站在一个无比广阔、无形的舞台上,四面八方有无数的灵魂舞者,在黑暗中无声地起舞,他们的喜悦、痛苦、技巧、领悟,化作碎片,穿过遥远的时空,飘落进她的生命里。
而她,这个曾经跪在阎罗殿前的羊魂,这个在贫瘠土地上吃着青草长大的女孩,正默默地张开怀抱,承接这一切。将那些灵魂的碎片,一点点编织入自己的骨血,等待着破茧成蝶,惊艳世界的那一天。
时间的长河,在艺术的星河里快速流淌……
三年光阴,如风掠过青纱帐,留下沙沙的回响。
杨青青的个头抽条了,像一株渴求阳光的小白杨,纤细却韧劲十足。她的四肢舒展,脖颈的线条愈发流畅,隐约有了天鹅雏形的优雅。
破旧布衫早已换下,取而代之的是林老师从省城寄来的、洗得发白的练功服。那面蒙尘的穿衣镜,被她用旧毛巾擦了又擦,立在活动室的角落,沉默地见证着每一个汗湿的清晨与黄昏。
她把杆练习的身影早已稳如磐石。五位脚立得扎实,Plie(蹲)时膝盖打开的角度精准如尺规,起落间已能感受到大地力量经由足弓向上传递。Tendu(擦地)时,脚尖划出的线条凌厉而稳定,仿佛能割开空气。那惊人的旁腿不再需要课桌支撑,轻轻一抬,便能稳定在耳侧,脚背绷直如拉满的弓弦,透着冷静的控制力。
草坡依旧是她灵魂的泄洪口。
风雨无阻。
她在那无垠的绿色舞台上,反复咀嚼、消化着那些不定期闯入脑中的“灵魂碎片”。一个绝望的后仰,她练习了整整一个夏天,一次次摔在柔软的草甸上,直到腰腹力量足以支撑她弯成那座惊心动魄的桥梁。一组复杂的跳跃连接,她摔得膝盖青紫交加,却终于在某个黄昏,借着风的推力,勉强捕捉到了那滞空瞬间的轻盈。
羊圈旁的“低语”也未曾断绝。
那些碎片化的词句、旋律、情感,依旧会在她凝望山羊温顺眼眸时,突兀地撞入脑海。她学会了与它们共处,像整理散落的珍珠,试图将它们串联成篇。一个“痛”字,伴随而来的可能是某种跌倒后缓冲的微妙技巧;一段无调的哼鸣,或许对应着某个旋转中保持平衡的呼吸秘诀。她默默吸收,暗自揣摩,将这些来自远方的馈赠,一点点融入肌肉的记忆。
林晓薇的指导变得更加精深,也更加小心翼翼。她为青青打下最坚实的芭蕾基础,如同为她锻造一副能承受万千变化的钢筋铁骨,却又时时提醒她:“不要被框架锁死,青青。记住草坡上的风,记住你骨头里的草原。技巧是船,感受才是帆和风。”
村里的孩子们早已习惯了青青的“不一样”。王铁柱们不再嘲弄,偶尔看到她草坡上非人般的练习,眼中会掠过一丝混杂着敬畏与不解的微光。他们知道,杨青青是要跳出去的人,跳到一个他们无法想象的世界里去。
又过去三年,青纱帐黄了又绿。
杨青青的身姿彻底舒展,如同一株完成第一次拔节的翠竹,清瘦而挺拔,每一根线条都蕴含着内敛的力量。她的面容褪去了大部分稚气,眼神依旧清澈,却沉淀下更深的静默与专注,像深秋的湖水,映照着高远的天空,也藏起了水底的波澜。
活动室的水泥地,被她的足尖磨得越发光滑。她的技艺日益精进,早已超越了林晓薇所能教导的范畴。
周韵娟教授的信件和偶尔寄来的珍贵录像带,成了新的指引明灯。她把周教授点评的每一个字都掰开揉碎,融入练习。那些高难度的技巧——挥鞭转(Fouetté)、空中击腿(Cabriole)、连续大跳(GrandJeté)……在她身上逐渐从笨拙的模仿变为流畅的表达。她的肌肉拥有了更强大的爆发力和控制力,能轻易地完成各种匪夷所思的腾空与旋转。
但真正的蜕变,依旧发生在那个只属于她的草坡舞台。
那些“灵魂舞姿”的降临愈发频繁,也愈发完整。有时不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小段充满叙事的组合,蕴含着强烈的情感张力。她开始不再满足于模仿形状,而是试图去捕捉那些舞姿背后的“灵魂情绪”——那狂喜中的战栗,那痛苦中的绽放,那绝望中的挣扎与超越。
她在风中起舞,试图与那些看不见的舞者共鸣。她跳跃,仿佛要挣脱地心引力,触碰那赋予她碎片的遥远灵魂;她旋转,直到天地混沌,仿佛要旋入另一个维度的时空;她倒地,蜷缩,再如凤凰般涅槃而起,演绎着生命固有的韧性。汗水、泪水,有时甚至是从磨破的脚尖渗出的血水,无声地渗入身下的土地。青草的气息、泥土的芬芳、风的呼啸,与她舞动时带起的气流混合在一起,成了她独一无二的伴奏。羊圈旁的“对话”内容也变得更深奥。不再是简单的词汇,有时是充满哲思的片段:“疼痛是身体的记忆,遗忘才是真正的消亡”;有时是极具画面感的描述:“想象你是一滴从万丈悬崖坠落的水,在粉身碎骨前被风接住”;有时,甚至是一段极其复杂、涉及多个身体部位协同发力的技术要领,直接印入脑海。
她像一个最贪婪的学徒,疯狂吸收着这一切。她的舞蹈,开始有了魂。不仅仅是技术的炫耀,更是情感的奔流与生命的叩问。林晓薇看着她偶尔在活动室里即兴跳出的片段,常常会震撼得忘记呼吸,那是一种原始的天赋与超越年龄的领悟力交织出的、令人心颤的美。
最后的三年,在无数次草坡上的日出日落中飞逝。
杨青青,十八岁了。
她站在村口,身姿如修竹挺立,又带着柳絮般的轻盈。长年的训练塑造出的身体线条,每一寸都写满了力与美的结合,流畅得像一首凝固的诗歌。她的眼神,洗练了所有的懵懂与惶惑,沉淀下高原湖泊般的澄澈与深邃,偶尔掠过一丝洞悉世情的微光,那是与无数遥远灵魂碎片对话后留下的印记。
她已不再仅仅是接收那些“灵魂馈赠”,而是开始尝试筛选、融合、再创造。她将不同碎片中的情感与技巧打碎重组,编织成属于自己的舞蹈语言。她在草坡上创作出一个个简短却充满爆发力的独舞,讲述着只有风、草和羊群才能看懂的故事。那些舞蹈里,有羊羔跪乳的温顺,有头羊冲锋的决绝,有对辽阔草原的向往,也有对未知命运的探寻与叩问。
脚下的土地一如既往地托举着她,青草的气息已融入她的血脉,成为她舞姿里无法抹去的底色——那份独特的、来自大地的沉静与韧性。
高考放榜。那个从破庙学堂里走出来的、身上带着青草味的女孩,以专业课近乎满分、文化课亦远超分数线的惊人成绩,被那所无数舞者梦寐以求的顶尖舞蹈学院——首都舞蹈学院,郑重录取。
通知书送达的那天,杨树村轰动了。鞭炮声噼啪作响,如同村民们按捺不住的喜悦。王秀兰和杨大勇捧着那张薄薄的纸,的手颤抖着,眼眶通红,泪水砸在印着校徽的纸张上,晕开小小的水痕。他们看不懂太多复杂的词句,但那“首都”、“大学”、“录取”的字眼,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
林晓薇抱着青青,又哭又笑,仿佛自己毕生的梦想也在此刻一同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