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宴那日,姜晚雇了辆青缦马车前往襄阳,常畅随行。
马车骨碌碌驶离了熟悉的村路,一路向北。
越是靠近襄阳城,官道越发宽阔平整,车马行人也逐渐稠密起来。
他们的马车随着人流缓缓驶入瓮城,门洞外喧嚣和热闹扑面而来。
襄阳城内,竟是另一番天地。
宽阔的街道足以容数量马车并行,却被酒旗、车马和涌动的人潮填满,各种吆喝声传入脑中。
常畅望着城内繁华景象,几乎要看不过来:“不愧是都城……”
董卓之乱后,中原陷入战火,海内清议英秀,皆避难于荆州。
以颍川、南阳为代表的顶尖的士族几乎全部逃难到了襄阳,这也是姜晚来此赴宴的原因——挖人才。
姜晚掀开帘子,空气中蒸腾着新出笼的麦饼香气、炙肉的油脂焦香以及脂粉香气向她涌来。
她心念一动,吩咐车夫在道路旁稍候:“常畅,时间尚早,走。”
常畅紧紧跟在她身后,食摊多的让人眼花缭乱,姜晚目光落在一个冒着腾腾热气的小摊上。
摊主是位手脚麻利的老翁,舀出乳白色的浆液倒入沸水锅中,凝成豆花后,又飞快撒上小撮粗盐盛出。
常畅见姜晚感兴趣,走近问道:“老丈,此为何物?”
老翁抬头,语气更热络了些:“这是咱襄阳的豆腐饧,咸香开胃,一文钱一碗,解渴又顶饿!”
“来两碗。”姜晚递过两枚五铢钱。
老翁利落地用陶碗盛了两碗递过来,姜晚拿起木匕,和常畅就这么站在摊边,小口尝了起来。
姜晚旅游时就喜欢到新城市品尝特色美食,边吃边逛。
一碗热食下肚,额角微微冒汗,心中却莫名安定了许多。
她将空碗递还,又在马车上重新整理了发鬓与裙摆:“走吧。”
马车并未在喧嚣中多做流连,而是轻巧地拐入一条高墙临立的静街。
青石板宽阔平整,深门大院将市井声远远隔开,尽头一座恢弘府邸矗立,乌木门匾之上只有笔力千钧的几个大字:州牧府。
车马甫一停稳,早有衣着体面、举止沉稳的府中执事含笑趋前,行动间分寸恰到好处。
常畅上前呈上拜帖。
府中执事向她一揖,语调恭敬而温文:“恭迎县主,夫人已于内苑水阁相候,请随小人来。”
姜晚绕过府邸西侧,穿过月洞门,入门后别有洞天,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眼前湖面开阔,莲叶亭亭。
再穿过廊腰缦回,一步一景,亭台水榭,尽显雅致。
水阁如飞鸟般翼然临于水上,四面轩窗洞开,薄如蝉翼的青罗纱垂着,滤得一片清凉柔和。
“永宁县主,到了。”仆役退下。
此阁并不闻喧嚣,偶尔一声丝竹之音,余韵悠长,反衬得环境静谧。
先到的宾客们并未集中一处,而是三三两两,散坐于水阁四周延展出或凭栏观鱼,或临水清谈。
侍酒的婢女皆着素色衣裳,步履轻盈,如同无声的游鱼,穿梭其间斟酒奉食。
蔡夫人并未高踞主位,而是闲适地坐在近水的一侧,见姜晚到来,微笑着颔首,示意侍女引她入座。
她摇着一柄素面团扇,唇角漾起浅笑:“县主快请这边坐,一路暑热,且先歇歇,吃盏薄酒解解乏。”
姜晚在她下手一张纤巧的紫檀木独榻上落座,上设漆器小碟,盛着些时令清物,她每一样尝了些。
酒是浅琥珀色的酃淥酒,盛在耳杯中,酒面浮着几瓣小小的黄茉莉,清香解腻,带着些甜味。
蔡夫人见她姿态沉静、并无半分局促之色,眼眸微不可察地一动,心中先有了两分赞许。
此女声望颇高,她作为刘表之妻笼络姜晚,便是彰显府君仁德之名。
目前来看,她是个不错的。
过了一会儿,蔡夫人仿佛才想起什么,团扇向水阁外不远处的一处小亭虚虚一指,语气随意:
“难得那亭子清静,没叫皮猴们占了闹投壶。前日阿承倒在那儿临了整日的帖,倒是乖觉。”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家中小辈的趣事,说完便自然地接过方才的话头。
成与不成,只看她自家子侄有无这份运道了。
姜晚吃酒有些醉了,向蔡夫人讨了个醒酒汤,去席外透个气。
后院都是女眷,常畅在前厅侯着,她站在桥上,独自一人赏荷。
湖面水汽湿润,瞬间涤尽了夏日的燥热,几片芙蕖点缀其间。
阁楼上男子长身玉立,着月白色长袍,眸底含着几分疏离和沉静。
这个女子……他见过。
在豆腐饧摊前,她站在街边毫不介怀的吃着美味,活的肆意潇洒。
忽然,头上传来一声惊呼,语气变调:“遭了,掉下去了!”
荀彧忽闻头顶异响,他下意识疾探出手,却仍旧慢了半分,一抹绯影擦着指尖疾坠而下。
三楼窗扇猛地合拢,再无动静。
姜晚倚着栏杆,任凭风拂过面颊,试图让混沌的思绪清明些许。
忽然,破空声响起,她心下一惊,已本能地探手截住,沉甸甸的触感瞬间砸入怀中,酒却是彻底醒了。
她抬起眸子,只见阁楼月白色公子眉间若蹙,凭栏俯身似乎刚收回手,是他抛下的吧?
“郎君生得一副好皮囊,便能随意高空掷物了么?”
她沉声问道,低头却见怀中赫然一只精心刺绣的鲜红绣球。
再抬头望向他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她面色顿时古怪起来。
这是……彩楼招亲?
忽的思及蔡夫人方才席间莫名的话语,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并非是我。”
他耳根染上一层薄红,眼眸淡淡垂下,唇角绷紧,心下明了是场无妄之灾,自然也就无需多费唇舌。
姜晚仰着头看他,脖子都不舒服了,见他还是一副没表情的样子顿时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
居然还不承认?扮的一副清冷端方的君子模样,敢做不敢当。
荀彧还未及思索,便听木质楼梯上脚步声急促,带来一丝荷香。
他回身,见方才桥上的女子竟已至眼前,她因酒意与薄怒而更添几分鲜活生气,却强撑着讲道理。
她将绣球微微提起,声音尽量平稳:“郎君此举是否过于轻率?”
他目光掠过那绣球,身形未动,只微微垂眸看她,声线清冷平稳,如玉石相击:“并非是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