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德公的院子极为朴素,篱笆围着三两间草屋,院中一张石桌。
他舀来一瓢清凉的井水,倒入一只厚重的陶碗中。
庞德公将陶碗推至姜晚面前,姜晚知道这已是隐士最高的待客之礼,诚心道谢后饮下。
庞德公拭去额间细汗,笑容温润:“女郎不畏辛劳,因何而来?”
姜晚开门见山:“先生,天下纷扰,百业待兴。我欲做一番事业,却深感身边才士寥落,独木难支。
“久闻先生慧眼如炬,能识天下英才。晚辈今日冒昧,实为求贤而来,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庞德公闻言,却并不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哦?求贤?小女郎欲求何等样的人才?”
“能定策者,能安民者,能御敌者!”姜晚回答得斩钉截铁。
庞德公微微颔首,似是对她的直接颇为欣赏。
他沉吟片刻,缓声道:“识人如相木。勿看其枝叶是否繁茂,言辞是否机巧,须观其根本。
“德才兼备者,如璞玉浑金,其华在内,不显于外。急功近利之徒,如春花早发,必不长久。”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似有深意:“至于人才在何处……你若真有明主之姿,蝴蝶自来,何须苦求?”
姜晚正思考庞德公此言有何深意,忽然茅舍竹帘轻动,竟是有人在里面偷听,姜晚神色一凛。
那人缓步而出,身姿挺拔如松,眉目疏朗似画,周身笼罩着一种沉静而渊渟岳峙的气度。
正是荀彧。
他并未看向老者,清润的目光反而落在阿禾身上,眼底含着一丝极淡的、探究般的兴味。
他声线清朗如玉:“不知女郎所图为何?又要引来怎样的蝶?”
姜晚闻声抬头,撞入那双温润的眼眸,一种模糊的熟悉感掠过。
她不卑不亢地迎上视线:“明者需明道义,知人善任,至于能引何蝶,但尽人事,亦看缘分。”
荀彧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这女子,确有见地,且气度从容。
那夜她微醺的模样,与此刻侃侃而谈的身影重叠,竟觉出几分有趣的反差。
姜晚拱手:“不知郎君何人?”
他微微蹙眉,酒后做的事,便能不记得么?
“女郎见解独到,倒让在下想起日前一桩趣事,也曾见一只懵懂蝶儿,振翅时颇为勇敢,险些……”
这话说的意有所指,那夜模糊的记忆碎片也被这话语触动,有什么画面随之挣扎而出。
姜晚忽然抬眸,那抹红色…是高空抛绣球哥!不对,是那个被她兴师问罪的倒霉鬼……
荀彧淡然一笑,不再多言,只对她微微颔首。
想起来了?小醉鬼。
姜晚诚心诚意拱手道歉,声音带着几分窘迫:“抱歉,冒犯了郎君。”
一旁的老者已抚须笑道:“哦?原来文若与这位女公子是旧识?”
他从善如流,并未点破,只温声道:“曾有一面之缘。”
他语气微微一顿:“县主风姿卓然,令人过目难忘。”
这话听在姜晚耳中,简直是最大的调侃,她恨不得找地埋了自己。
脸颊热意尚未褪去,她心底却因那句“荀彧”这个名字而拧眉。
是了,荀彧,荀文若。
此刻的他,尚未投入任何明主麾下,仍是自由身。
在历史上,他未来为曹氏带来了大量人才,如郭嘉、陈群、荀攸,荀彧有着“王佐之才”的盛名。
但思及他最终因理想与主公背道而驰而悲怆自尽的结局……
历史盖棺定论的一丝哀伤瞬间淹没了姜晚方才那点微不足道的羞窘。
若能得他辅佐,无异于猛虎添翼。但……
她迅速收敛心神,将翻涌的思绪压下,目光重新变得清亮,仿佛刚才的失态从未发生。
她顺势将对荀彧的“认出”按下不表,重新转向那位老者,也将荀彧自然而然地纳入这场对话中。
“先生谬赞,晚愧不敢当。”
她先是谦逊一句,继而话锋一转,语气坦荡:“晚自知根基浅薄,空有问鼎之心,却乏经纬之策。
“故而此番前来,非为即刻求得大贤倾力相投,而是诚心请教:
“若欲成事,当以何为本,又以何为先?当以何样胸襟,方能不负贤才择主之明?”
她这番话,既是回答庞德公,更是说给荀彧听。
荀彧静立一旁,闻言,眼中那丝浅淡的欣赏渐渐转化为更深的审度。
他自然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机锋与试探,此女不仅有趣,更有头脑,懂得在何时展现何种姿态。
荀彧而是沉吟片刻,方才缓声道:“天下纷扰,非有雄才大略者不能定之。”
庞德公抚着胡须点头:“然雄才易失于暴,大略易流于诡。根基浅薄或非绝路,心术与格局方是根本。”
荀彧淡淡问道:“县主可知何谓‘奉主上以从民望’?何谓‘秉至公以服雄杰’?又何谓‘扶弘义以致英俊’?”
这三问,直指核心:你追求的是个人野心,还是天下大义?你如何对待旧主与百姓?
你凭借什么让豪杰信服?你又以何种旗帜招揽英才?
姜晚深吸一口气,她知道,这就是荀彧的考核开始了。
他的问题,恰恰也映照着他未来的悲剧,当曹操逐渐背离这些原则时,他们的决裂便不可避免。
她同样需要考核他。
他的才能无可置疑,但他的理想主义,他那过于纯粹的对汉室的忠诚和对“正道”的坚持……
在这样一个乱世,是珍贵的力量,却也可能是未来决策中的桎梏。
自己若要走的路,最终是否会与他坚守的道义发生不可调和的冲突?
她深吸一口气,没有回避这尖锐的三问,而是认真思索起来。
院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庞德公抚须看着这两位年轻人,眼中充满兴味。
他们彼此欣赏,却又各怀考量。
姜晚迎上荀彧审度的目光,好像回到了本科答辩现场。
她心知这三问重逾千钧,倘若答好,便能赢得他的尊重与进一步的可能,若答得不好,便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