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冬天,总裹着化不开的湿冷。我坐在窗边,指尖捏着块浸了温水的布,小心翼翼地擦拭右半边脸——布一碰到皮肤,就传来钻心的疼,还带着黏腻的触感,是脓血浸透了纱布。才不过半月,我的右脸已经烂得见了骨,颧骨处的皮肤翻卷着,渗出的黄水顺着下巴往下滴,落在月白襦裙上,晕开一片片暗黄的印子。
“别擦了,越擦越疼。”宋修远拎着酒壶走进来,身上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睛通红,连站都站不稳。他把酒壶往桌上一放,“哐当”一声,酒洒出来,溅在我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我缩回手,把脸埋进衣领里,声音细得像蚊子叫:“我想擦干净点……万一……万一能好呢?”
宋修远冷笑一声,拿起酒壶猛灌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流,滴在衣襟上:“好?怎么好?郎中都说没办法了!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半边脸烂得像鬼,我一看见就恶心!”
这话像把刀,狠狠扎进我心里。我抬起头,左眼还带着昔日的清亮,右眼却被腐烂的皮肤遮住,只剩下一道狰狞的伤口。“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不管我变成什么样,都喜欢我……”
“以前是以前!”宋修远把酒壶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我以前怎么知道你会变成这样?天天对着张烂脸,谁受得了?你要是有点良心,就别再折磨我了!”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酒渍里,晕开小小的圈。我知道自己现在丑,知道宋修远嫌弃我,可我控制不住——每晚那道灰白脸的鬼影还会来,坐在床头盯着我,有时还会伸出冰冷的手,碰她的烂脸,说“快了,快了”。我不敢说,怕宋修远更嫌弃我,说我不仅丑,还疯。
从那以后,宋修远喝得更凶了,每天都要喝到烂醉才回家,一进门就倒在地上,嘴里喊着“玉奴”,却从不敢看我一眼。有时他会把酒杯当成琵琶,手指在上面乱拨,哼着《霓裳》的调子,可哼到一半,就会突然哭起来,说“还是以前的玉奴好”。
我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又疼又恨。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说话,不吃饭,只有赵氏送来的药,会勉强喝几口。我的头发掉得更厉害了,原本乌黑的长发,现在只剩稀疏的几缕,贴在头皮上,显得格外可怜。
这天,宋修远没回家,在外面喝到半夜,醉醺醺地往瓦舍方向走——他想去看看以前听曲的地方,却没走几步,就撞见了孙念。
孙念刚从药铺给母亲抓完药回来,手里提着个布包,穿着件素色襦裙,头发用木簪挽着,脸上没施粉黛,却透着股干净的秀气。月光落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了层银,显得格外柔和。
宋修远愣住了。他很久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人了——没有腐烂的皮肤,没有脓血,没有绝望的眼泪。他想起以前看孙念弹古琴,只觉得她清秀,可现在,对比我的烂脸,他竟觉得孙念比王尧我还美。
酒精冲昏了他的理智,加上这几个月的压抑和欲望,他突然冲上去,一把抱住孙念,嘴凑过去想亲吻她:“念儿,你真好……比她好……”
孙念吓得尖叫起来,用力推他:“宋郎君!你放开我!你喝醉了!”
宋修远的力气很大,死死抱着她不放,嘴里还胡言乱语:“我没醉!我清醒得很!你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好的,比对她好……”
“放开她!”
不远处传来几声怒喝,是几个搬运货物的苦力,他们平时在瓦舍附近干活,认识孙念,见她被欺负,连忙跑过来。为首的苦力一把拉开宋修远,一拳打在他脸上:“你还是人吗?孙姑娘好心帮你,你居然欺负她!”
宋修远被打倒在地,嘴角流出血来。他看着围上来的苦力,又看了看孙念,眼里闪过一丝清醒的羞愧,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
孙念站在原地,手里的药包掉在地上,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是害怕,是失望——她以为宋修远是个重情的人,哪怕对李玉奴有嫌弃,也不该对自己做出这种事。她蹲下来,捡起药包,看着宋修远跑走的背影,心里满是无奈和悲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等宋修远。冷风刮在我的脸上,左边脸冻得发疼,右边脸却因为腐烂,没了知觉。我裹着厚厚的棉衣,脸上的布又换了新的,可还是能闻到淡淡的腐臭味。
远处传来宋修远的脚步声,他又喝得烂醉,走路摇摇晃晃,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修远,你回来了。”我迎上去,想扶他。
宋修远却猛地推开我,力气大得让我差点摔倒。他眯着醉眼,盯着我脸上的布,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还在这里等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半边脸烂得像块烂肉,走到街上都能吓死人!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死了,我就解脱了!”
我的身子僵住了,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宋修远狰狞的脸,听着他恶毒的话,心里最后一点爱意,彻底被磨灭了。我想起以前他对我的好,想起小听房里的缠绵,想起他说“要一辈子待你好”,这些话现在听起来,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要死……也要把你带上。”我低声说,声音平静得可怕。
宋修远还在笑,没听清我的话:“你说什么?你赶紧死……”
话音未落,我突然从棉衣里抽出一把剑——那是宋修远以前放在她这里的,说是用来防身,现在却成了复仇的利器。我举起剑,朝着宋修远的胸口狠狠刺去。
“噗嗤”一声,剑刃穿透了宋修远的锦袍,扎进了他的心脏。宋修远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低头看着胸口的剑,又抬头看着王尧,眼里满是不可思议,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你敢……”他想说什么,却喷出一口鲜血,顺着嘴角往下流。
我没有停手,我拔出剑,又朝着宋修远的身上砍去,一剑又一剑,每一剑都带着她的怨恨和绝望。鲜血溅在她的脸上、衣服上,染红了她半边腐烂的脸,看起来像个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宋修远倒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最后看的一眼,是我那张一半清秀、一半腐烂的脸。他到死都不明白,那个曾经温柔弹琵琶的女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看着宋修远的尸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我举起剑,对准自己的脖子,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鲜血喷涌而出,我倒在宋修远身边,最后看了一眼巷口的老槐树,缓缓闭上了眼睛。
巷口很快聚集了很多人,赵氏哭着扑过来,抱着李玉奴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有人报了官,官差来勘察了现场,把两人的尸体抬走,草草埋在了郊外的乱葬岗,连块碑都没有。
几天后,孙念带着一束野花,来到郊外的乱葬岗。她找到了那两座简陋的坟,坟上还没有长草,只有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她把野花放在两座坟中间,深深鞠了一躬,心里满是叹息——好好的两个人,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回到家,孙念一夜没睡好。到了后半夜,她终于睡着了,梦里又见到了那个穿灰色长衫的人。
“念儿,我是你爹。”灰衣人站在桃树下,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冰冷,多了几分柔和。
孙念愣住了,眼泪瞬间掉了下来:“爹……你真的是爹?你这些年去哪里了?”
“我没失踪,我是被人杀死的。”灰衣人的眼神暗了下来,“杀我的人,是宋郎中,也就是宋修远的爹。当年他给你娘看病,误诊了,怕我追究,就找了他的义兄李而——也就是李玉奴的爹,把我骗到郊外,杀了我,还把我的尸体烧了,毁尸灭迹。”
孙念大惊失色:“李而……是玉奴的爹?那你……”
“我死得冤,怨气不散,就成了鬼。”灰衣人叹了口气,“我找了宋郎中很多年,最后想了个办法——每晚去他家,给他‘按摩’,用阴气一点点侵蚀他的身体,没几年,他就病死了,死的时候,跟我一样,脸也是一半腐烂,算是我报了仇。”
“那宋修远和李玉奴……”孙念的声音发颤。
“宋修远长大后,成了药商,日子过得美满,我看着心里不甘——他爹害了我,他却能过得这么好。”灰衣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怨恨,“我就施法,让他遇见了李玉奴——李而的女儿。我知道李而当年也参与了杀我的事,他的女儿,凭什么能得到幸福?我就是要让他们两个相爱,再让他们互相残杀,让宋家和李家,都付出代价!”
“原来……原来是这样。”孙念呆呆地站着,心里五味杂陈。她没想到,这段看似美好的感情,竟然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你和他们,原本是前世的缘法,今生认识,不过缘法很浅。”灰衣人的语气软了下来,“宋修远不是坏人,李玉奴也很好,只是被我的怨气连累了,可惜了。”
“爹,那你现在……”
“我的仇报了,怨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该走了。”灰衣人看着孙念,眼里满是不舍,“念儿,你要好好照顾你娘,好好活下去,别再想这些伤心事了。”
说完,灰衣人的身影慢慢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消散在桃花林里。
孙念猛地睁开眼,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梨花树开得正盛,白色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雪一样。她坐在床上,愣愣地看着梨花树,眼泪无声地掉了下来。
原来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那些爱恨情仇,那些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冤魂的复仇,最后却连累了两个无辜的人。她想起宋修远醉醺醺的样子,想起王尧腐烂的脸,想起郊外那两座简陋的坟,心里满是怅然。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梨花的清香。孙念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漫天飞舞的梨花花瓣,轻声说:“爹,你放心,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只是那场发生在梧桐巷的悲剧,那个穿灰衣的冤魂,还有那把染血的剑,会永远留在她的记忆里,像一道淡淡的疤痕,提醒着她,爱恨嗔痴,终究是一场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