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李玉奴的身体里出来,飞向另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我现在已经很熟悉了,因为我知道那里有个人在等我。
我站在海之门的礁石上时,咸腥的风裹着铁锈味扑在脸上——这和我记忆里任何一次来这里都不同。往日里,海之门总浸在澄澈的蓝里,天是透亮的穹顶,云像揉碎的棉花糖飘在海面,连海浪拍击礁石的声音都带着童话般的软绵,威廉总说这里是“神遗落在人间的瞭望台”。可今天,一切都变了。
暗红色的云雾像凝固的血,从海平面尽头漫过来,把整个海之门裹得严严实实。原本碧蓝的海水成了墨黑色,浪尖卷着细碎的泡沫,像腐烂的棉絮浮在水面,连空气里都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太阳躲在云雾背后,只透出一点微弱的、泛着红的光,把高大的海之门轮廓映得有些狰狞——那扇由珊瑚与黑曜石砌成的巨门,往日里总泛着温润的光,此刻却像蛰伏的巨兽,沉默地矗立在血色雾霭中。
我攥紧了袖口,指尖冰凉。威廉没来。我们约好这次要一起看海之门的潮汐,他说要带我找藏在礁石缝里的荧光螺,可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站在这里。风越来越大,吹得我头发乱飘,就在这时,一阵翅膀扇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抬头,看见一个翅人悬在半空。他的翅膀不是我想象中羽毛的样子,而是半透明的膜翼,像蝙蝠的翅膀却泛着淡紫色的光,边缘还缀着细碎的银粉。他穿着黑色的束腰长袍,领口绣着复杂的暗纹,脸上带着一丝玩味的笑,金色的瞳孔里映着下方的黑海。“你是在找威廉?”他的声音有点沙哑,像磨砂纸划过木头,“这次威廉不在,你是不是很难过?”
那语气里的挑衅太明显了,换作平时我或许会慌,可此刻心里只有对威廉的担心,反倒镇定下来。我仰着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威廉是不是有事没来?他出什么事了?”
翅人挑了挑眉,倒没继续刁难,只是嗤笑了一声,膜翼轻轻扇动了一下,带起一阵冷风:“这次的事跟往日不同,你该庆幸——你能见到神了。”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点嘲讽,“说不定你对神求求情,他能放威廉出来。”
神?我心里猛地一紧,下意识想追问神在哪里,翅人却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笑着晃了晃脑袋:“你到了地方就知道了。”话音刚落,身后的海之门突然发出沉闷的声响,黑曜石砌成的门缝里透出金色的光,越来越亮,像要把整个黑暗都劈开。我还没反应过来,翅人突然伸手推在我的后背,一股力量把我往前送,我踉跄着跌进那片金光里,最后听见的,是他飘在风里的声音:“别想着逃,这是你唯一能见到威廉的机会。”
失重感只持续了一瞬,再睁眼时,我躺在一张柔软的天鹅绒床上。头顶是绣着金线的帐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薰衣草香,和海之门的铁锈味截然不同。我动了动手指,只觉得浑身酸软,像大病初愈一样。就在这时,一个脚步声靠近,帐幔被轻轻拉开。
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穿着深棕色的女仆装,领口和袖口都镶着白色的蕾丝,围裙上还沾着一点面粉。她手里端着一个银质的托盘,托盘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看见我醒了,眼睛亮了亮,连忙走到床边:“少爷,喝点牛奶吧。你昨天又不舒服了,医生看过了,说没什么大碍,好好休息就行。
英语?我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这是哪里?我不是在海之门吗?怎么会突然听到英语?我试着张了张嘴,想问问她是谁,可出口的却是流利的英语:“我的头好疼,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这是哪里?”
女仆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里的托盘晃了一下,牛奶差点洒出来。她瞪大了眼睛,语气里满是惊慌:“少爷!您真的不记得了吗?这里是伦敦,是您的家啊!”
少爷?我更懵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一双纤细的手,皮肤白皙,指甲修剪得整齐,却比我原来的手小了一圈,明显是个孩子的手。我掀开被子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穿着白色的丝绸睡衣,身形单薄,分明是个小女孩的模样。
“安娜,我爸爸妈妈在哪里?”我下意识喊出了以前照顾我的阿姨的名字,可女仆却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轻轻扶着我的肩膀,语气软了下来:“少爷,我叫露丝,不叫安娜。您的父亲……他已经不在了。您现在只有母亲了。”
露丝?伦敦?父亲不在了?一连串的信息砸得我头晕。我靠在床头,看着露丝担忧的眼神,慢慢理清了头绪——我好像附身在了一个叫“乔”的孩子身上,而且这个孩子的身份,远比我想的复杂。
在露丝的耐心解释里,我终于拼凑出了“乔・安纳・格林”的人生。乔是格林家族唯一的孩子,格林家在伦敦有几处庄园和纺织厂,算是老牌贵族,可家族的遗产有个苛刻的规定:必须由男性继承人继承。乔的父母结婚后,一直盼着能生个儿子,可接连几年,只有乔一个女儿。眼看着老伯爵(乔的祖父)身体越来越差,遗产继承的事迫在眉睫,乔的父母终于做了个大胆的决定——让乔假扮成男孩生活,对外宣称她是“格林家的少爷”,等将来继承了遗产,再以男性的身份继续生活,实在不行,就找个信任的人结婚,生个孩子来延续家族血脉。
这件事只有乔的父母和露丝知道。露丝是乔母亲的陪嫁女仆,跟着格林家几十年,忠诚可靠,当年得知这个秘密后,她当场跪在地上发誓,会一辈子守护这个秘密,好好照顾乔。从乔五岁起,她就开始学着做“少爷”——穿男孩的马甲和长裤,剪短头发,连说话的语气都要刻意压低。
“少爷,您以前可勇敢了。上个月在哈林顿勋爵的庄园里,您还赢了击剑比赛呢。”露丝一边给我递过温好的牛奶,一边笑着说,眼里满是骄傲,“您母亲现在在书房,昨天您不舒服,她担心得一整晚没睡。”
我握着温热的牛奶杯,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这个“乔”,要学着做一个贵族男子该做的一切。而我,现在就是“乔”。
喝完牛奶,露丝帮我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马甲和黑色长裤,还拿了顶黑色的小礼帽给我戴上。镜子里的孩子,留着短短的棕色头发,眉眼清秀,可穿着男孩的衣服,倒真有几分英气。“少爷,上午我们有击剑课,卡特先生已经在训练场等着了。”露丝帮我整理着领带,轻声提醒。
卡特先生是乔的击剑教练,以前是皇家骑兵队的军官,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眼神锐利得像鹰。训练场在庄园的后院,是个铺着木板的露天场地,旁边放着一排排的击剑装备——重剑、花剑、护具,整齐地摆放在架子上。看见我来,卡特先生放下手里的剑,皱了皱眉:“乔,你迟到了。昨天怎么了?你从来没缺席过训练。”
我心里一紧,只能照着露丝教我的说辞:“卡特先生,我昨天发烧了,很抱歉。”
卡特先生盯着我看了几秒,没再多问,只是拿起一套护具递给我:“穿上护具,今天练刺击。记住,速度重要,但精准度更关键。”
我笨拙地穿上护具,手里握着重剑,只觉得胳膊发沉。以前在海之门,我连剑都没碰过,更别说击剑了。可身体里好像有“乔”的记忆,当卡特先生的剑刺过来时,我下意识地抬手格挡,动作虽然有些生疏,却没完全出错。卡特先生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点了点头:“反应不错,但姿势错了。肩膀往后,腰挺直,别前倾,不然胸口会露空。”
他走过来,伸手调整我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很坚定:“贵族的击剑不止是为了赢,更是为了尊严。就算面对比你强的对手,也要保持姿势挺拔,这是贵族的骄傲。”
我咬着牙,跟着他的指令调整动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刺击。阳光透过树叶洒在训练场上,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护具里又闷又热,可我不敢停下。我知道,只有学好这些,才能暂时扮演好“乔”的角色,才能找到回去的路,找到威廉。
下午是语言课,教我的是戴维斯先生,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学者,曾经在牛津大学教拉丁语。书房里摆着满墙的书,从莎士比亚的戏剧到古罗马的史书,都用皮质封面装裱着。戴维斯先生坐在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拉丁语诗集,让我跟着他读:“命运之爱——这是古罗马的说法。贵族要接受自己的命运,无论好坏。”
我跟着他念,拉丁语的发音绕口,可“Amor fati”这两个词,却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我的命运是什么?是被困在这个陌生的身体里,做一个假少爷?还是能找到神,救出威廉?
戴维斯先生似乎看出了我的走神,合上书,温和地看着我:“乔,我知道你父亲去世后,你承受了很多。但你母亲在指望你,格林家的荣誉在你肩上。”
我低下头,手指攥着书页的边缘,小声说:“我知道,戴维斯先生,我会尽力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彻底陷入了“乔”的生活。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跟着骑兵教练学习骑马——那是一匹叫“闪电”的棕红色骏马,刚开始我总害怕摔下来,可骑了几次后,渐渐找到了平衡,风从耳边吹过的时候,竟然有了一点自由的感觉。教练教我怎么在马背上操控缰绳,怎么在奔跑时保持稳定,甚至教我怎么在马背上装卸枪械——他说“一个贵族男子,必须会骑马,会用枪,才能保护自己和家人”。
每周有两次猎狐活动,那是伦敦贵族圈子里很重要的社交场合。我跟着母亲去哈林顿勋爵的庄园,穿着红色的猎装,骑着闪电,和其他贵族子弟一起围猎。猎狐的时候,所有人都骑着马,带着猎犬,在树林里追逐狐狸的踪迹。号角声、马蹄声、猎犬的叫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像一场盛宴。可我看着奔跑的狐狸,总觉得不忍心,好几次故意放慢速度,让狐狸跑掉。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私下里跟我说:“乔,你要记住,猎狐不只是为了抓住猎物,是为了展示你的勇气和团队精神。其他勋爵都在看着你,你不能心软。”
我点点头,把心里的不忍压下去。我知道,在这个世界里,“乔”不能有软肋。
舞蹈课是最让我头疼的。教舞蹈的是杜邦夫人,一个来自法国的老太太,对礼仪要求到了极致。她教我跳华尔兹和小步舞,每一个舞步的角度、每一次抬手的高度,都有严格的规定。“贵族的舞蹈就像一场对话,你要引导舞伴,却不能无礼。舞步要轻,像踩在云上面。”
我踩着节拍,跟着她旋转,好几次踩到她的裙子,杜邦夫人却没生气,只是耐心地纠正我:“放松,乔,别太僵硬。舞蹈是为了快乐,不只是规则。”
慢慢的,我好像真的融入了“乔”的生活。我能熟练地用击剑击败卡特先生,能流利地用拉丁语背诵诗歌,能在猎狐时带领团队找到猎物,能在舞会上游刃有余地跳完一整首华尔兹。露丝总说:“少爷,您越来越棒了,您父亲会为您骄傲的。”
母亲也越来越依赖我,她会跟我商量庄园的事,会让我去参加贵族的议会。有一次,我们一起去参加女王举办的宴会,宴会上有很多达官贵人,有人问我将来的打算,我学着母亲教我的话说:“我想好好管理格林家的产业,为伦敦的发展出一份力。”
所有人都笑着称赞我,可我心里却空落落的。我看着宴会上璀璨的水晶灯,看着穿着华丽礼服的人们,突然想起了海之门的蓝色云雾,想起了威廉的笑容。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威廉现在怎么样了?神到底在哪里?
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露丝端着一杯热可可进来,看见我醒着,坐在床边轻声问:“少爷,您又在想您父亲了吗?”
我摇摇头,看着她的眼睛,突然问:“露丝,你相信有其他世界吗?比如……一个海边有巨门,还有红色云雾的世界?”
露丝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不知道,少爷。但我相信,只要有希望,你就能找到你想找的东西。”
她的话像一束光,照进了我心里。是啊,我不能放弃。我要学好“乔”该学的一切,在这个世界里站稳脚跟,然后找到神,救出威廉。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去训练场练剑。卡特先生看着我,突然说:“乔,你今天不一样了,眼睛亮多了。”
我笑了笑,拿起剑:“因为我知道,我在为什么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