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夜风裹挟着庭院花草的微香,悄然潜入琉璃院,檐下一排宫灯轻轻摇曳着。
姜璇刚沐浴过,一身淡粉色丝绸寝衣柔顺地贴在身上,衬得裸露在外的脖颈和手腕肌肤,莹白如玉。
她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散肩头,手中握着一柄玉制的雕花梳,正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发丝,镜中映出的眉眼,已然少了郁色。
若扇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静谧画面。
“若扇,”姜璇透过铜镜看向她,眸子里闪着细碎的光,“你猜我今天干嘛去了?”
若扇微怔,随即含笑走近,接过她手中的玉梳:“奴婢听若画提了句,小君……捉蜻蜓去了是不是?”
“没错!”姜璇的语气里难掩得意,像在炫耀什么天大的功绩,“是我亲手抓到的!一点都没假手于人!”
若扇一边小心替她拢着发丝,一边应着:“咱们小君这般厉害了?奴婢可记得,从前小君一看到小虫儿都要吓得直躲呢。”
“那是以前!”姜璇微微扬起下巴,“今日不同,有六哥亲手教我呢!”
“他教得可仔细了,怎么伸手,怎么合拢手指……”
若扇听到一听到六哥,握着玉梳的手指一顿,低下头掩去眼中闪过的异色,但语气依旧温柔,“六少君他,原来就这么细心吗。”
“是吧!”姜璇应得干脆。
“但他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和别的兄长们,也不太一样。”若扇轻声附和,小心地将一缕发丝拢好。
“那……那只蜻蜓呢?小君可把它带回来了?”
“没有啊。”姜璇摇摇头“我放了,它飞走的时候,阳光照着它的翅膀…真好看”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就好像……就好像一颗会飞的泪珠子。”
若扇心里一震,她看着镜中少女…虽然她今日笑了,但这个笑已然没有往日那份明媚肆意。
可比起昨夜伏地痛哭的模样,这样的笑,即使苦一点,也好过太多…
“那泪珠子,”若扇的声音放得更柔,“要飞得远远的才好,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了。”
“嗯。”姜璇点点头,靠在她怀里,声音闷闷的,“若扇,我不想再一直待在这紫阙台里了。”
“我想出席春仪大会“
“明日,我就去和父亲说”
与此同时,琉璃院外的花径上。
姜策背着手走过,原只是路过,但脚步却在两个抱着衣物的侍女的窃窃私语中停了下来。
“你看这泥印子,都沁进料子里了,硬邦邦的,怎么刷得掉?”
“唉,这云锦娇贵得很,稍用点力就会磨穿的,可不用力又洗不净……”
两个抱着衣篮的侍女一边抱怨一边低头跨出月洞门,和姜策撞了正着。
“大少君!”两人慌忙屈膝行礼,声音发颤。衣篮最上层,一件水蓝色衣裙的裙摆和袖口处,沾着深褐色的泥污和草屑,在暮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姜策的目光一下锁定在,那片泥污上,他伸出手挑起那件衣裙,指腹重重擦过衣襟上的草渍泥痕。
“奴婢这就去洗!一定想办法洗干净!”抱着衣篮的侍女吓得缩起脖子,手指死死抠住篮沿。
“不必了。”姜策松开手指,任衣衫落回篓中
侍女们愕然抬头。
“洗不掉,就别洗了。”
“拿去烧了。”
侍女脸色瞬间发白,嘴唇哆嗦着:“大、大少君,这……这是小君今日才上身的新衣啊!是掌令夫人……”
姜策没有回话,只是背着手径直朝琉璃院里走去。留下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齐声道:“是”
他推门时带进一阵风,吹得案几上的红山茶簌簌作响。
姜璇背对着门,正和若扇一起修剪花枝。她握着一柄金剪子,刃尖悬停在一朵饱满欲绽的深红花苞上,犹豫着该从何处下手。
“小君,就该有小君的样子。“姜策的声音冷淡严肃,“今日谁准你擅自做这些粗鄙之事?“
金剪应声一顿,姜璇的脊背瞬间绷紧,若扇脸色骤变,刚想开口缓和,却被姜策利的眼神一扫:“你,出去。”
若扇咬了咬下唇,担忧地看了姜璇的背影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室内烛火跳跃,将兄妹俩的影子拉长投在屏风上,气氛压迫。
姜璇强装镇定,连头都不敢回,低声问道:“大哥用过晚膳了吗?”
“我不是来与你谈天的。”姜策语气压了下来,对着她便是一顿输出。
“你是什么身份,心里没数吗?”
“被那些下人看见你在竹林里疯跑,裙摆脏的不成样子,像个没教养的野丫头,成何体统?”
“你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你的每一个举动,都代表着姜氏的颜面!”
“可我不是东西!”姜璇转过头,瞳孔剧颤,“不是摆给别人看的活标本!不是…”
一瞬间,“百供图”三个字几乎要冲口而出,又被她死死咬住,还不是时候…
她急促地喘息着,转口道:“我只是想透透气!也有错?这偌大的紫阙台,难道连一口新鲜空气都不许我吸了?!”
“你!”姜策眼中怒火骤起,猛地攫住她纤细的手腕,“你怎么总是这般叛逆任性?!半点不知收敛!”
“够了!”姜璇猛的睁开束缚,眼中含泪,“我今天高兴了一点,就要被你骂,你到底是不是我兄长?!”
强烈的委屈和愤怒冲垮了理智,她猛地抓起茶盏,狠狠朝着姜策的胸口砸去!
“你根本不懂我!你什么都不懂!”
茶盏狠狠砸在他胸膛上,钝重的冲击力让姜策眉头皱了一下,胸口一阵发麻发痛,瓷片也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
“啪––”
姜璇被一掌呼倒在地,力道之大,小脸顿时出现清晰的指痕,唇边也泛起点点鲜红。
她不可置信的抚上自己的脸颊,气喘吁吁地回瞪着他。
男子在原地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半晌,长袖一甩,猛地转身,大步朝着房门走去,
姜璇忽然意识到不对,猛地冲到门口,“大哥!你要做什么?!开门!”
却听“咔哒”一声。他竟从袖中取出铜锁,将门一扣。
“大哥!你开门!你不能这么做!”
门外,姜策无情的声音穿透门板:“你给我好好反省。”
“姜策!!你开门!”
“我讨厌你!!”
她猛拍着门,声音沙哑,急得眼泪横飞。
门外脚步声渐远,若扇和若画追了上去,刚欲开口求情,姜策冷眼一扫:
“在她认错之前,除了送吃食”
“任何人不得擅开此门。违者,逐出姜氏,永不复用。”
他话音未落,已隐没在夜色之中。
屋内,狼藉一片,少女再也支撑不住,顺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胸口传来熟悉的闷痛。
她费力地从袖袋深处摸出瓷瓶,倒出一粒药丸塞进口中,后脑勺无力地抵着门板,任由绝望蔓延至全身。
门外,传来若扇带着哭腔的低唤:
“小君……”
可门后,没有回应。
次日,若扇端着一个紫檀承盘,从房门内走了出来。
盘中的早膳还冒着热气,筷子却整齐地摆放着,纹丝未动。她的脸色沉的厉害。
门外等候的几名侍女立刻围拢上来:“若扇姐姐,小君……还是不肯吃吗?”
若扇轻轻点头,眼底满是焦急,“一口都不肯沾,连玫瑰清露都不喝。”
“这可如何是好啊!”有侍女担心地低声道,“昨晚送去的晚膳,也是原封不动地撤出来的……”
若扇手指紧紧攥着袖角,“小君这是……这是铁了心要绝食啊……”
她回望紧闭的房门,声音哽咽,“她……她还有心疾呢……这样下去……这样下去身子怎么撑得住……”
这时,若画也赶了过来,看到若扇的神情和那早膳,心也沉到了谷底:“姐姐,你先去歇歇,换我去劝劝小君吧。”
若扇却没有照做,而是忽地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她将食盘塞给若画,:“你在这里守着。”
“姐姐你要去哪儿?”若画一惊。
“我去找二少君!”
“二少君?”若画脸色一变,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可……可这个时辰,二少君在云水斋和掌令和夫人用早膳……大少君也在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若扇打断她,“小君的身子撑不住的!现在除了二少君……没人能劝得动她!”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转身朝院门跑去。
辰时以过半,云水斋中香气四溢,长条食案旁,姜氏众人皆已落座,正安静地用着早膳。唯有掌令夫人身侧的那个位置,依旧空悬。
掌令夫人看着那个位置,问一旁的侍女:“曌儿呢?怎还不过来?”
侍女正要躬身应答,一个冰冷的声音已抢先响起:
“不必去唤了。”
姜策放下手中的玉箸,语气平淡无波:“我昨晚罚了她禁足,昨夜送去的膳食原封未动,这般倔强,心气太盛,不挫锐气如何担得起姜氏之名”
话音刚落,姜域的手一顿。
掌令夫人皱眉,不可置信的看着儿子
“你禁她足?”
“就为那蜻蜓?”
“她不顾身份仪态,在竹林里狂奔乱跳,形同疯妇,如此行径,哪还有半分世家贵女应有的体统风范!”
姜域静静听着姜策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心中忍不住哼笑
可当他余光瞥见若扇慌慌张张闯进来的身影,他忽然觉得碗里熬得恰到好处的薏仁粥都失了滋味。
“二少君!二少君求您救救小君!”若扇小跑着闯进云水斋,额间冒着细汗,顾不得礼数
掌令抬眼,沉声喝道:“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把话说清楚!”
若扇伏在地上,声音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回掌令大人,奴婢该死!小君……小君她从昨晚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沾,说是要绝食……奴婢们怎么劝都劝不动,实在没办法……只能斗胆来求二少君……”
众人齐齐一愣。
姜策眉头骤皱:“她又在闹什么?”
“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姜渡猛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怒视着姜策,连身旁姜澍都劝不住,“大哥你至于要把她往死里逼吗?!”
姜璨已经放下手中玉箸,缓缓起身朝着主位的掌令和掌令夫人深深一揖:“父亲,母亲,我去看看曌儿。”
掌令夫人一掌拍在桌上,终于失了耐性:“她身子原本就弱,这是逼她自己出事不成?”
掌令也沉了脸,似乎在思索什么,最后一句“够了!”彻底让空气凝固。
他看着姜璨,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命令道
“璨儿,去。”
“别让她碎了。”
姜璨领命后,便大步离开云水斋。
姜渡见状也立刻拱手:“父亲,我也……”
“坐下。”
“你二哥一个人,就够了。”
“是…”姜渡不甘地咬牙,重重坐回椅中,目光追随着姜璨消失的背影,充满了担忧和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