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院里,姜璨的佩剑砍下门锁,铁铸铜环滚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响。
苍明被苍朔压制在一旁,脸上满是焦急和挣扎,却又无力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高大的身影踏入院中。
屋内,本蜷缩在锦被中的姜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一惊睁,她猛地回头,长发披散,露出一张苍白憔悴的脸。
“阿璨……”
她声音低哑的唤了一声,甚至顾不上穿鞋,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张开双手如风般扑入姜璨怀抱中。
她原以为自己流干了泪,可当熟悉的气息将她包裹,所有的恐惧和委屈一瞬间倾斜而出。
她在他怀里哭一抽一抽的,毫无形象,破碎的哭声,一声接着一声撞进着姜璨的心房。
姜璨立刻稳住她,轻抚她的后脑勺,柔声安抚:“没事了,没事了……我来了。”
他手下一触,触到她背脊寒凉,心头一紧,抱得更紧了一些,恨不得用自己的体温替她驱散这股寒意。
“你这傻丫头……”他低叹,带着心疼的责备,又怕吓到她,“怎么能这样折腾自己?”
姜璇在他怀中微微仰起脸,泪眼婆娑地望向他。
就在这仰头的瞬间,姜璨的目光很快的落在到她脸颊上那醒目的红痕。
他瞳孔骤然紧缩,伸手轻轻触碰那红肿的边缘,不可置信的问道:
“他打你?!”
姜璇没答,咬着颤抖的下唇,眉尾下压的更厉害。
他心疼得无以复加,再次将她拥入怀中,巴不得将她揉进骨子里。
姜璇紧紧攥着他腰间的玉带,将压抑了一整夜的委屈释出,哭着道:“我不是贪玩……我只是……不想当什么太阴星……”
姜璨一愣,原来她已经知道了。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孩,像终于抓住浮木一样。
“一口东西都没吃?”他压下翻腾的情绪,轻声问。
“嗯……”姜璇吸了吸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
姜璨轻叹一声,转头吩咐:“若扇,麻烦你去换一份新的早膳来。”
姜璨小心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回床上,自己在她身侧坐下。
“来,”他摊开自己的手掌,“把手给我。”
姜璇乖乖地伸出手来。
姜璨垂眸,食指在她的掌心,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字。
“知道这是什么字吗?”他抬头,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姜璇低头,看着掌心那无形的笔画,轻轻点头:“曌……是我的小名。”
“是啊,”姜璨望着她,“这个名字,是我取给你的。”
他耐心地问:“那曌儿有没有想过,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姜璇怔住了,茫然地摇了摇头。
姜璨温声解释:“这个曌字呢,是日与月同在空之上,当属日月当空照。”
“我给你取这个字,并非因它听起来好听,而是我希望,我的曌儿,未来能成为照亮别人的光。”
他目光坚定,像是将一切都托付给她:
“不是依附谁,不是退缩躲藏,而是,自己发光。”
姜璇迷惘地回望着他,眼中水光潋滟,似懂非懂。
她声音有些颤:“那你说帮助别人……是要我……是要拿我的命替百供图里的魂魄代偿吗??”
姜璨神情一敛,盯着她的眼睛:“你偷听我们说话了?是不是……还偷偷去了藏书阁翻过了?”
姜璇被他看得有些心虚,难为情地低下头:“只听到一点点。”
姜璨轻叹,但仍然不责怪,语气反而更柔了:“其实,太阴星,就像明珠一样。”
“不是被锁进匣子里永远见不得天日的东西。”
“它是会亮的,会折光,会惊艳众人。”
“但那光,必须在懂得它价值的人手里,才能发挥她最大的意义。”
姜璇缓缓抬起头来,好像慢慢看清了什么。
姜璨从袖中取出丝帕,动作轻柔地替她拭去脸颊泪痕。
“我不是来责备你的。”他说,指腹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心,“你要记得,最重要的,不是服从于谁,而是守住自己那份光。哪怕落了尘,也要懂得擦去。”
“因为它不是人人能亵玩。谁敢这么做,便是辱了这天生的宝贝”
“春仪大会”他望着她,声音坚定,“就是一次机会,是你亲手选一个愿意守护你、理解你的人、真心待你的人”
“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去金陵看看吗?”
“二哥只能帮你推开这扇门,”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怅然,“剩下的路,要靠你自己去走。”
姜璇怔怔望着他。
她忽然意识到,议事厅里那番看似冷漠的话,其实是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内替为她争来的机会。
她误会他了,误会得那样深…
一股酸涩涌上鼻尖,她用力眨了眨眼,将新的泪意逼回,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想好了。”
姜璨目光一柔:“需要我陪你去找父亲吗?”
姜璇摇摇头,深吸一口气:“我要自己去。”
院外依旧安静,掌令夫人立于房门阴影中,垂眸静听屋内兄妹低语,她微微一笑,眼底浮现一抹温色。
只是这份柔和维持不到片刻,转身一瞥,便见姜策立在自己身后,整个人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掌令夫人神色瞬间沉了下来:“你跟我来。”
她转身离开琉璃院,姜策紧跟其后。
月上居里,门一合,掌令夫人猛地回身,眼神凌厉:“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姜策,你本事再大,也不该对你亲妹妹如此!”
“你是她大哥,不是她的掌控者!”
姜策神情未变,语调冷淡:“我只是在教导她身为小君应有的规矩。”
掌令夫人冷笑出声“你是不是越来越像你父亲了?说起话来冷冰冰的,心里只有所谓家族名声,从没装过一点人心。”
她缓缓坐下,眼神带着疲惫与恨铁不成钢:“我当年也是父皇母后捧在手心的公主,年少时,我也曾像曌儿这般迷茫无助过!”
“可你那个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舅舅,忘恩负义,到头来,还不是把我当作一枚交换利益的棋子,远嫁到这紫阙台!”
姜策眼神微动,踹着手冷冷道:“所以母亲就要纵容她重蹈您的覆辙?被情绪与任性牵着走?”
“她不懂世道、出言无状、任性妄为,您也要一味纵容?”
掌令夫人深吸一口气:“我纵容她,是因为她心里还有光。”
“而你,策儿,”她的声音带着痛惜,“你把自己彻底关进了规矩里!连你自己都忘了,你首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您不懂。”姜策的声音拔高了几分。
“我只知道,她是未来的掌令夫人,就该是这江湖上所有世家女的典范!”
“她不能任性、不能出错,因为她站得太高,万一跌了,没人接得住。”
掌令夫人浑身一震,嘴唇翕动了几下,看着执拗的儿子,终究,只剩一声沉重的叹息
风穿过垂花门上的绿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姜璇站在门槛处,抬头看着院门口的三个大字
“琉璃院...”他低声咀嚼着这三个字。
自入紫阙台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踏入这里。
他脚步踏入那道绿藤垂挂的垂花门,靴底碾过石径上的落花。
“荒唐…”他在心里低骂,不知是在说这满院的鲜花,还是自己那不合时宜的柔软。
廊角的珠帘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姜域眯起眼睛,手指不自觉地握上佩剑。这声音太像暗器破空而来的声响,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六少君?”身后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唤他,“二少君说,您可以在院里随意走走,小君她...现在不便见客。”
“知道了。”
姜域继续向前走,目光扫过那些精心布置的花卉,紫滕花、海棠、红山茶与...牡丹这些花被安排得错落有致。
长煜脚步一顿,低头看见一只纸鸢,细致地折成了云纹鸾鸟,尾线缠绕着一段竹骨。
他弯腰捡起,那纸质稍旧,尾部却仍系着新绣的红穗,是女子手工的气息。
“无聊。”
他嗤笑一声,却鬼使神差地抖开了纸鸢。
他抬头看天,风正好。
“六少君要放纸鸢吗?”一个小侍女怯生生地问。
姜域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嗯,随便放放。“
然而,他却真的跑动了起来。
不是优雅从容的步伐,而是带着几分狠劲的冲刺。暗红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卷起地上的落花。
纸鸢乘风而起,竹骨发出细微的震颤,通过丝线传递到他掌心。
“哎呀!”
“飞起来了!”
“好高啊!”
“六少君好生了得!”
身边的侍女与小厮们忍不住惊叹,欢呼出声,让琉璃院一下有了生气。
“再高一点...”他喃喃自语,连自己都未察觉,手指一松,丝线从指间滑出。
纸鸢越飞越高,在蓝天中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姜域仰着头,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泛起生理性的泪水,但他却舍不得移开视线,就在这时––
“六哥!”
那个声音清亮,带着未褪尽的沙哑,却又充满穿透力,直接在他耳畔炸响!
姜域浑身一僵,手中的线差点脱手,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慢慢的转过头去。
她指着天上的纸鸢,眼睛亮了起来。
“能不能……再放高一点?!我想看它飞到天上!”
身后的窗口,姜璇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
一袭粉衣凌乱,眼角还挂着泪痕,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两簇燃烧的火焰。
最让姜域震惊的是她脸上的表情,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喜悦,
就像阴霾后突然出现的阳光,太过耀眼,太过陌生,刺得姜域眼睛生疼,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看着她,忽然笑了,发自心里的笑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一种陌生的温热感从胸口蔓延开来。
姜域讨厌这种感觉,这让他想起自己还是个会期待、会受伤的孩子的年代。
但更令他感到恐慌的是,他发现自己竟无法抗拒姜璇眼中那种纯粹的的期待,就像昨日教她捉蜻蜓时一样,此刻亦然。
“如你所愿“他轻声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不过是只纸鸢罢了……就高兴成这样?”他用冷淡的语气掩饰内心的波澜,却还是不动声色地将线放得更长,让纸鸢飞得更高。
姜璇完全没注意到他语气中的别扭,眼睛始终追随着空中的纸鸢。
姜域忍不住用眼角余光瞄着她专注的侧脸。一种前所未有的保护欲突然涌上心头,他想让这笑容永远停留在她脸上…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悚然一惊,他猛地摇头,试图将荒谬的想法甩出脑海。他向来以他人的痛苦为乐,何时开始……竟会在乎起一个人的笑容了?
风筝飞得越来越高,姜璇在窗前看得入神,忽然转身就跑。
“曌儿!”
姜璨的呼唤被甩在身后。
花径上的碎石子硌得脚心生疼,她却跑得更快了,裙摆被风拂得如水波翻涌,心口怦怦直跳。
“六哥!”
当姜域转过身时,映入眼帘的,是这样的画面…
少女雪白的足尖陷在草地里,仰着脸,阳光透过她耳际的碎发,在脸颊投下细碎的影。
最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差点把他的魂魄给摄了。
“放得这么高...紫阙台外看得到吗?”
他狼狈地避开了她的视线,伸手拽了拽风筝线,语气带着小小的紧绷:“能。”
姜璇怔了怔,又问:“那……那金陵外的人,看得到吗?”
这句话问出口时,姜域眼神微动,他低下头,第一次如此专注,不带任何目的地凝望着眼前的少女。
她依旧仰着头,不再是天真的好奇,更像是在试图丈量她的世界边界。
姜域沉默了下,摇头道:
“那不行,太远了”
“出了金陵,便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