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数据流在黎明中加速奔涌，像一条被惊醒的暗河。
林深站在终端阵列之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指节微微泛白，仿佛还攥着那场推演未散的余震。
他投下的那枚“石子”已沉入核心，而水面泛起的涟漪，正以几何级数向外撕裂——无声、却不可阻挡。
终端屏幕上，许知遥被捕的影像无声循环。
她嘴唇开合，那句“你疯了吗？”没有声音，却在他颅骨内反复炸响，像一记记重锤敲打神经。
林深闭了闭眼，喉结上下滑动一次，像是咽下了一块烧红的铁。
胃部随之抽搐，金属味在舌根蔓延。
他不能退。也不能停。
他身后的落地窗外，城市浮标群集体闪烁，红与蓝的光点在夜幕中无序跳动，如同被电流击穿的神经网络。
这不是回应，而是系统层面的神经痉挛——整座城市正在抽搐。
他植入的“病毒”，那个以人类情感韵律为载体的“B-7协议”，已经开始在系统的血管里流动，寻找它的靶点。
这具躯体感到疲惫，不是因为演讲，而是因为扮演“疯子”需要调动截然相反的两种思维：极致的理性和极致的感性。
他的太阳穴隐隐跳动，每一次脉搏都像在颅骨内敲击一面低频鼓，震得后颈发麻。
他抬手按住额角，指尖压出一道短暂的凹痕，又缓缓松开——仿佛想用物理的压迫感，压制住那几乎要冲破理智屏障的躁动。
他关掉监控画面，走到公寓的营养液调配台前。
机械臂缓缓伸出，合成一杯深灰色的液体。
他盯着那杯镇静剂，直到它完全静止，才端起，一饮而尽。
液体滑入喉咙，冰冷而无味，像一缕金属的寒流顺着食道滑下，胃部泛起一阵机械般的收缩感。
他站在原地三秒，舌尖抵住上颚，确认那股麻木感已蔓延至神经末梢。
他需要冷静，因为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每一步都必须精准如手术。
周临川将主持提名会议，而他，林深，必须以一个“失控的天才”形象，被推上那个名为“新神候选人”的祭坛。
这是计划最关键的一环——成为系统的一部分，才能从内部瓦解它。
他打开一个加密通讯频道，屏幕上只有一个跳动的光标。
他输入：“第二层伪装已激活。周临川的信任度评估为92%，他会成为我‘病情’的最佳证人。”
片刻，光标回复：“苏静婉正在调阅你的心理档案。”
林深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指尖悬停在回车键上方，迟迟未落。
苏静婉。
这个名字像一根沉在记忆深处的绣花针，不碰则已，一碰就刺出血来。
指尖触到金属按键的瞬间，一股熟悉的静电感窜上指腹，仿佛七年未见的旧日触觉正在苏醒。
七年前，在他们还相信数据能服务于人而非统治人的时候，她是他的搭档，也是他最亲密的知己。
“语义隐写术”的理论雏形，就是在一次深夜的争论中，由她最先提出的。
她当时说：“林深，如果有一天，我们连说话的自由都没有了，或许还能在心跳和呼吸的节奏里藏一首诗。”——那声音仿佛还回荡在耳畔，带着实验室里恒温空气的微颤，混合着她发梢掠过控制台时留下的淡淡雪松香。
他没想到，这首诗，最终成了一把刀。
他回复道：“不必干预。让她看。她越是了解过去的我，就越会相信现在的我疯了。”
发送完毕，他切断了通讯，手指在电源键上多停留了两秒，像是在确认那扇门是否真的关死了。
同一时间，在城市中央数据塔第117层的心理评估中心，苏静婉正蹙眉看着面前的悬浮光屏。
屏幕上，林深今日演讲的各项生理数据被分析得淋漓尽致：心率飙升至170，皮质醇水平超标400%，脑电波呈现出典型的逻辑断裂特征。
所有指标都指向一个冰冷的诊断：急性精神解离伴随妄想症。
她关掉数据图，调出七年前的旧档案。
那时的林深，穿着白色的研究服，在一次项目报告会上侃侃而谈，眼神明亮得像两颗恒星。
他说：“系统的初衷是消除人类决策中的非理性，从而避免纷争与灾难。但我们必须警惕，当最优解成为唯一解，当效率取代人性，‘秩序’本身就会成为新的灾难。”
那段影像旁，是他的心理评估报告，由她亲手撰写：“……受试者林深，具有高度的同理心与逻辑思辨能力，精神韧性极强，但也存在理想主义倾向，需持续关注其在面对系统绝对理性时的心理调适状态。”
“调适状态？”苏静婉自嘲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一片纸飘落在寂静的桌面上。
她沉浸在回忆中，那些画面带着旧日实验室的暖光与低频背景音——仪器的嗡鸣、键盘的敲击、他说话时指尖轻点桌面的节奏。
可眼前林深的状况却如同一记重锤，将她从回忆中猛地拽回。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屏边缘，反复放大他演讲时的微表情——眼睑抽动、嘴角微颤、吞咽频率异常。
她端起桌上的温水，指尖微凉，杯壁凝结的水珠滑落，像一滴迟来的泪。
今天的演讲，她就在台下。
当林深说出“我正在学习第二种疯子”时，周围的同事都在惊呼，监测环警报声响成一片——尖锐的蜂鸣此起彼伏，像金属针扎进耳膜。
只有她，在那片混乱中，捕捉到了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细节——林深调整领带的动作，那个指节轻敲领带结三短三长三短的微小动作，是他们过去在实验室里约定的信号，意思是“计划开始”。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约定了？
久远到她以为早已被自己遗忘在记忆的尘埃里。
她的呼吸忽然一滞，手指不自觉地贴上自己的颈动脉，仿佛在确认那节奏是否还在。
她立刻调出演讲的完整音频，导入声纹分析仪，但无论她怎么设置参数，得到的都只是符合“情绪失控”模型的杂乱波形。
人工智能的分析逻辑里，不存在“诗意”，更不存在“隐藏在心跳里的密码”。
“是我多想了吗？”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评估室里轻轻反弹。
她将音频回放了第七遍，耳朵贴紧耳机，直到耳廓发烫。
就在这时，她的助手敲门进来，脸色凝重：“苏主任，周临川博士刚刚提交了对林深博士的紧急行为评估报告，建议启动最高级别的‘保护性隔离’程序。中央系统已经批准了。”
“这么快？”苏静婉一惊，指尖不自觉地捏紧了水杯，杯壁发出轻微的“咔”声，一道裂痕悄然蔓延。
“是的，”助手压低声音，“报告里说，周博士去林博士公寓探望，发现他……状态非常不稳定。他说自己能‘听到城市在哭’，还把墙壁当成了交流界面，写满了无法解读的符号。”
苏静婉的瞳孔骤然收缩。
墙上的符号！
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摩擦声，几乎要冲出去，但她的脚尖在门框前停住，脚背绷成一道僵硬的弧线。
她坐回椅子上，指尖轻轻抚过杯沿的裂口，声音平稳得近乎刻意：“我知道了。按程序处理吧。另外，把ID-X721，就是那个叫许知遥的女生的案卷调给我。既然林博士的失控与她有关，我需要了解全部情况。”
林深的公寓里，墙壁光洁如新。
那些所谓的“无法解读的符号”，不过是他用一种临时生成的、基于普朗克常数的算法绘制的思维导图，在周临川离开后，便被他一键清除了。
周临川看到的，是他想让他看到的。
这位老友的善良和对规则的恪守，使他成为了最完美的棋子。
现在，万事俱备，只剩下最后的等待。
终端屏幕上，许知遥的强制清洗流程倒计时进入最后一小时。
“B-7协议”的执行状态显示为“潜伏”。
它就像一条蛰伏在系统主干道下的蟒蛇，静静等待着猎物经过。
这个协议的核心，并非阻止清洗，而是劫持清洗。
系统施加的强大电流和精神诱导，在B-7协议的篡改下，将不再是抹除记忆的橡皮擦，而是将U盘里那些原始数据——那些被系统定义为“污染源”的真相，直接烙印进许知遥潜意识最深处的刻刀。
系统想给她一张白纸，而林深，要在这张白纸上，用系统自己的力量，画出一整个被埋葬的世界。
当一个人被告知眼前的一切都是幻觉，她会崩溃。
但如果，她在自己的脑海里，亲眼“看”见了那被隐藏的“真实”，她就不会再是疯子，而会成为一个觉醒者，一个免疫于系统谎言的“超级抗体”。
这是林深七年前未能完成的实验，如今，他要在一个无辜的女孩身上，进行这场豪赌。
成功，他将获得一个坚不可摧的盟友；失败，许知遥将彻底意识崩塌，而他自己，也将暴露无遗。
他闭上眼，再次启动了【共感推演】。
他的意识如同被卷入了一股强大的数据流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颗数据粒子，在无数的代码和信息流中高速穿梭，跨越了重重的数字屏障，数据洪流在他“耳”边呼啸而过，如同亿万条光纤同时鸣响，发出低沉而密集的电子嗡鸣。
最终，他的视角穿透了物理的阻隔，抵达了那个纯白色的房间。
这是系统为他开放的“观察权限”，为了让他这个“失控的样本”亲眼见证秩序的修复力，从而加速他的“认同”。
系统以为这是在驯化他，却不知，这正中他的下怀。
屏幕上，许知遥的实时影像清晰无比。
她被牢牢固定在纯白色的清洗椅上，几名面无表情的干预官正在她太阳穴两侧贴上闪着幽蓝光泽的电极片。
那金属的冷光映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像冰层下的微光。
女孩的脸上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的睫毛微微颤动，像风中将熄的烛火，似乎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又或是在与什么做最后的告别。
一名干预官俯下身，在她耳边公式化地说道：“ID-X721，放松，程序将清除你的异常情绪数据，重塑你的认知稳定性。这是一个无痛的过程。你会重获新生。”——那声音经过电子合成，冰冷而无起伏，像机械在读取一段早已设定好的脚本。
许知遥没有回应。
她只是缓缓地睁开眼睛，目光似乎穿透了镜头，直视着屏幕前的林深。
然后，在清洗程序启动指令下达的前一秒，她微微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却只发出了一个几不可闻的气音。
林深的瞳孔猛地放大，呼吸骤然凝滞，手指不自觉地抓向终端边缘，指节泛出青白。
通过【共感推演】的超常感知，他“听”清了那个无声的口型。
她说的是——“B-7”。
电极片上，蓝色的光芒瞬间大盛，刺目的电弧在她的太阳穴旁跳跃起来，发出“滋滋”的爆裂声，空气中弥漫着一丝焦糊的金属味。
嗡鸣声充满了整个房间，像一台巨型变压器在耳边低吼，持续不断，压迫着每一寸神经。
而就在电流贯穿她意识的刹那，林深的终端突然弹出一条系统通知，红色边框，三级加密，来源未知——
“B-7协议：反向激活。目标意识未清除，记忆重构完成。新认知节点已生成。”
紧接着，许知遥的脑波图谱在监控屏上剧烈震荡，随后骤然归于平稳，但波形结构已彻底改变——
不再是人类正常的α与β波，而是一种从未记录过的、带有周期性脉冲的复合震荡，如同某种加密语言在神经元之间低语。
林深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那诡异的脑波频率，悄然同步。
那不是胜利的鼓点，而是觉醒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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