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抬起头,目光扫过远处浪涛拍岸的海面,又落回万颜染了银丝的发间,眼神里翻涌着疯狂与决绝。猛地,他将手里的佛珠往地上一摔,珠子撞在石板上碎成几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还是了结得好!了结得好!”尾音在空荡的山岩间回荡,惊得树上的鸟雀扑棱棱飞起,连海风都似被这凄厉的喊声冻住了,一时竟忘了流动。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灰布僧袍的下摆带着劲风扫过竹篱,枯黄的竹片被扫得“簌簌”作响,惊得几只停在紫色牵牛花上的粉蝶扑棱棱飞起,翅尖的磷粉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金弧。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引线,迈开大步就往草庐后的密室走,草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步都带着决绝的力道,仿佛要将脚下的犹豫连同石板一起碾碎。
万裂瞳孔骤然收缩,眼底寒光一闪——他太清楚这背影里藏着的死志。足尖在湿润的泥土上轻轻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骤然掠出,玄色袍袖带起的风卷得地上散落的菩提子珠子滴溜溜打转,有的撞在竹篱上弹起,发出清脆的磕碰声。
不等黄巢回头反应,万裂的右手已如灵蛇出洞,五指微分,指尖凝着一层淡淡的白气——那是将内力逼至指端的征兆。他手腕轻旋,避开黄巢下意识格挡的手臂,指尖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点向他膝弯处的“环跳穴”。这手“葵花点穴手”他浸淫了六十年,指劲收放自如,快时如惊雷乍响,慢时似流水缠丝。此刻指尖触到僧袍布料的瞬间,他手腕微沉,指腹骤然发力,三指并拢如锥,带着一股阴柔却极具穿透力的内力透衣而入。
黄巢只觉膝弯处像是被细针狠狠扎了一下,随即一股奇异的麻意顺着经脉炸开,双腿骤然一软,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筋骨。他踉跄着往前扑了半步,终究没能稳住身形,“噗通”一声重重跪坐在地,青石板被震得微微发颤,膝盖处的僧袍瞬间被磨出毛边。他仰头看向万裂,浑浊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浓重的无奈淹没,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那阴柔的内力不仅封了他的穴道,连喉间的气息都滞涩了几分。
万裂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触到布料的粗糙感,他望着跪在地上的老友,喉间发紧,方才那快如闪电的一招里,藏着的哪里是点穴的狠劲,分明是拼尽全力也要留住他的决绝。
“裂老头儿!”黄巢猛地回头,灰白的眉毛拧成一团,僧袍领口被海风灌得鼓鼓囊囊。他盯着万裂挡在身前的身影,那身影在晨曦中拉得老长,像一堵无法逾越的墙。老人的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赤红的怒意与悲怆,像是积蓄了一辈子的血气都涌到了脸上:“你我相交于乱世,歃血为盟时说过‘苟富贵,勿相忘’,如今恩尽于此,我黄巢死而无憾!”
他挣扎着想去解穴位,手指却抖得厉害,索性狠狠捶了下地面:“若有来世,我定要做牛做马,驮着你走遍千山万水!可今日你……”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抓起一把岛上的细沙攥在掌心,沙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你拿全门两千条性命做赌注,让我黄巢……让我如何还有脸面去见九泉下的冤魂!”
海风卷着他的话音撞在草庐上,竹篱发出“吱呀”的呻吟。万裂背对着他,肩膀微微颤抖,却始终没回头。草庐前的老梅树被风吹得枝条乱颤,几片早开的花瓣落下来,掉在黄巢的僧袍上,像点点凝固的血。
“老和尚,你到如今还不明白?”万裂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袍角被海风掀起,猎猎扫过脚边的青草,带起几片碎叶。他双目圆睁,瞳仁里映着岛外翻涌的浪涛,锐利得像要穿透人心:“就算你此刻出去受死,或是藏到地老天荒,都改不了万法门的结局!”
他抬手直指海天相接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声音里淬着冰碴:“没有你,这一天也迟早会来!他们要的从来不是你这条命,是要天下人都跪下来——‘顺他者昌,逆他者亡’!”说到这里,他忽然攥紧拳头,指节“咔咔”作响,语气陡然沉痛,“你再看看如今的世道!天下穷苦百姓,哪个不是在水火里熬着?田埂上的野草都比人金贵,饿殍能从城门口排到官道!”
“当年跟你共举义旗、叱咤乾坤的弟兄,那些同生共死的师兄弟,”万颜的声音发颤,眼角的肌肉突突直跳,像是在撕扯陈年的伤疤,“结果呢?还不是成了他朱温登顶的垫脚石!他用的时候喊‘兄弟’,用不着了就一刀砍了,弃如敝履!”
他转身直面黄巢,目光沉沉如渊,连海风都似被这眼神冻住:“你、我、他三人之间,必须有个了断。这场较量,从他当年负气离开万法门那天起,就注定了!”他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无尽的悲凉,“他自小就心高气傲,我们一众师兄妹里,数他天赋最高。剑法学一遍就会,内功进境比谁都快。他总以为凭那点资质,门主之位非他莫属,连师妹的芳心也早该是他的——就因为师妹给你缝过一次伤口,他便认定是你从中作梗,整日骂你‘横刀夺爱’!”
“他到死都记恨着这点!”万裂猛地提高声音,震得草庐的竹篱都嗡嗡作响,“可他忘了是谁亲手下令,把师妹绑到市曹斩了首?那天师妹穿着他送的绿罗裙,血把裙子染成黑的,他就站在城楼看着,眼皮都没眨一下!”提到痛处,他猛地攥住胸口的衣襟,指节几乎要嵌进肉里,“他还忘了是谁设下毒计,把不死骗到断魂崖!我那刚满十六的侄儿,被他手下乱箭射得像个刺猬,尸骨都找不全!”
“他更嫉妒我坐上了这门主之位,”万裂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字字如冰锥砸在地上,“觉得全世界都欠他的!这次他带着人马杀上天纵山,哪是为了什么掌门?他是来洗刷自己那点可怜的耻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朱温,比你黄巢、比我万裂,都强!”
最后几个字吼出来,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海风卷着他的话,撞在草庐的梁柱上,发出沉闷的回响。黄巢僵在原地,被点穴的双腿早已麻木,可心口的剧痛却比膝弯更甚,那串断了线的菩提子在掌心硌着,像无数根针,扎得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原来这么多年,他以为的“了结”,不过是自欺欺人。
“好了,该说的都已说尽。”万裂抬手按住万颜的肩,掌心粗糙的老茧蹭过衣料,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望着儿子眼底的忧色,喉结动了动,终究只化作一句:“颜儿,把你黄巢叔叔扶进草庐安顿好,用‘解穴散’化了他腿上的劲,即刻回门中与我会合。”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掠出。玄色身影在晨光中化作一道残影,足尖点过岸边的礁石,“踏浪诀”轻功施展到极致,竟能在浪尖借力——每一次起落都带起一串细碎的水花,像撒在蓝绸上的碎银,转瞬便越过半里海面,身影缩成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的云雾里。衣袂破空的锐响还留在原地,带着决绝的意味,仿佛在说:此去便是生死。
谁还记得,当年黄巢兵败封丘那夜,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战场上,他被唐军铁骑追得如丧家之犬,身后的亲兵一个个倒下,血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红痕。他那身苦练三十年、能硬接三箭的横练功夫,在乱箭穿射中早已尽废——左臂被长矛挑开半尺长的口子,露出森白的骨茬;肩胛骨被铁箭洞穿,箭头从后背穿出,带着倒钩的箭羽还在微微颤动。
他最终倒在黄河边的芦苇荡里,枯黄的苇秆被他压断一片,身下的泥水混着血泡翻涌,渐渐染成黑红的浆糊。寒风灌进他被划破的甲胄,冻得伤口泛起白霜,他却死死咬着半截断箭,箭杆上的毛刺扎进牙龈,血腥味混着泥土的腥气呛在喉咙里,每一次喘息都像拉风箱般嘶哑。那时他只剩半口气,眼望着远处唐军的火把如长龙般逼近,瞳孔里映着的,是自己纵横半生却终究覆灭的影子。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芦苇荡外突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是万裂带了十二名死士,披着霜雪连夜策马奔袭三百里,玄色披风上结着冰碴,长刀在雪夜里划出冷冽的弧光。他们像十二道黑色闪电,劈开唐军的包围圈——为首的万裂一刀削断三名骑兵的脖颈,滚烫的血溅在他脸上,他连眼都没眨,俯身便将黄巢裹进湿透的战袍里。死士们结成刀阵,后背相抵,刀刃碰撞声、战马嘶鸣声、濒死的惨叫声在寒夜里炸开,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也正是那一夜,黄河滩头的厮杀声撞碎了江湖与朝堂之间那层薄纸。唐军的铁蹄踏过芦苇荡时,不仅踩碎了黄巢的帝梦,更将朝堂的兵戈声,生生撞开了江湖的大门。此后江湖再无宁日,门派兴衰、藩镇割据,都成了那夜血色里滋生出的藤蔓,缠缠绕绕,直到今日仍未解脱。
那时的江湖,为此裂成了两半。
多数派是少林、武当那些声名鹊起的名门大派,他们站在道德与权势的高地上,试图以“正义”之名,将万法门与黄巢彻底孤立。
少林寺中,大雄宝殿巍峨耸立,飞檐斗拱在日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宛如巨兽的爪痕,给这场江湖纷争添上了几分压抑。朱红色的殿门大开,殿内香烟袅袅升腾,缭绕在一尊尊金身佛像周围,佛像慈悲的目光俯瞰着众生,却未能平息这场江湖纷争的波澜。
少林方丈端坐在蒲团之上,他身着一袭深灰色僧袍,布料质朴却不失庄重,领口与袖口处绣着几圈暗金色的丝线,随着他的动作微微闪烁,仿若藏着古寺岁月的秘密。腰间束着一条藏青色的布带,打了个规整的结,穗子垂落在身侧。他的光头在烛光映照下泛着微光,头顶的戒疤排列整齐,像是镶嵌在其上的淡褐色宝石,记录着他修行的历程。
此时,方丈双手捧着那串油光可鉴的念珠,每颗珠子都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异常,色泽深沉,仿佛凝聚着古寺千年的禅意。他微闭双眸,浓密的白色眉毛轻皱在一起,脸上的皱纹如岁月镌刻的沟壑,写满了忧虑。他深陷的眼窝下,眼袋微微隆起,似乎承载着无数的心事与沧桑。他那高挺的鼻梁下,薄唇紧闭,双唇间的纹路透露出坚毅与执着。
良久,他缓缓睁开眼,深陷的眼眸中目光如炬,深邃而锐利,缓缓扫过殿内群豪,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一字一句地说道:“江湖事,本应江湖了。但朝廷纷争,实乃国之大事,不容我等江湖中人肆意染指。黄巢,乃朝廷钦犯,罪无可恕。我等若庇护于他,便是与朝廷为敌,届时,江湖恐再无安宁之日。交出他,方能保江湖太平,诸位,莫要因小失大啊。”说罢,他轻轻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起一颗念珠,缓缓转动,脸上的悲悯之色愈发浓重,仿佛已经预见了江湖若陷入战乱将会是怎样的生灵涂炭。
武当掌门立于大殿左侧,身着一袭月白色道袍,料子是极轻薄的云锦,阳光透过窗棂落在衣摆上,能看见织纹里暗绣的太极图案,随着他的动作流转着淡淡的银光。领口与袖口滚着一圈玄色云纹边,衬得那身月白愈发清逸,衣袂垂落时如流云拂过地面,走动间带起微风,确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