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渊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堂屋里每一个人的耳中。
“堂哥在县学里,陈夫子可曾教过,何为‘孝’?”
陆明文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么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傲然道:“孝者,善事父母也。此乃蒙学便教的道理,何须夫子多言?”
“说得好。”
陆明渊点了点头,继续询问道:“那敢问堂哥,若父母将亡,需以己身为药引方能救治,此时,是‘孝’大,还是‘生’大?”
陆明文的脸色瞬间变了,这个问题太过刁钻,也太过极端。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无论回答哪个,似乎都有悖圣人教诲。
不等他想出说辞,陆明渊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仿佛在讲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生’,是人之本能,如草木向阳,如飞鸟归林。但人之所以为人,而非草木禽兽,便在于除却本能之外,心中尚存有比‘生’更重之物。”
“于我而言,父亲为我父,母亲为我母,他们予我性命,予我衣食。若有朝一日,需我舍生以全孝道,那‘孝’,便比‘生’更重。”
“于将士而言,家国在后,百姓在后。若有朝一日,需他舍生以卫家国,那‘忠’,便比‘生’更重。”
“于读书人而言,心中道理,人间公义,千古传承。若有朝一日,需我辈舍生以存大道,那‘义’,便比‘生’更重。”
他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满脸震惊的众人,最后落回到陆明文那张已经有些发白的脸上。
“故而,‘义’,并非虚无缥缈之物。它是孝,是忠,是读书人安身立命的道理,是这天地间应该长存的公道。”
“当这公道与一己之私欲性命相冲突时,舍生,方能取义。这,便是我对夫子之问的解惑。”
“堂哥,以为然否?”
一席话说完,整个堂屋落针可闻。
三婶赵氏和三叔陆从智,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
老太太陈氏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怒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精光。
她死死地盯着自己的这个孙子。
他们陆家,真的要出两个读书种子?
不……陆明渊,似乎比陆明文,更像一块读书的料!
王氏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她用手背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
她的儿子,她的渊儿,没有骗她!
他不仅背下了书,他还懂!
他以后也是读书人了,她以后回娘家,也能挺直脊梁了!
陆明文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精彩至极。
他本想用经义难题来羞辱对方,却不料反被对方上了一课。
这番道理,说得深入浅出,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心中豁然开朗,竟是半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强烈的嫉妒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内心。
“说得好听!”
他冷哼一声,强行挽尊。
“经义不过是些空谈,背诵才是根基!你既说看完了《孟子》,我便考你几段偏的!”
“《滕文公下》,‘公孙丑问曰’一篇,你且背来!”
这是《孟子》中极为生僻的一章,寻常学子都未必能通篇背诵。
然而,陆明渊只是略一思索,便朗声背诵起来。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段干木……”
他的声音清朗,吐字清晰,节奏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磕绊。
洋洋洒洒数百言,竟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陆明文的脸色愈发难看,额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不信邪,又接连考了《离娄上》、《尽心下》中的几段冷僻文章。
无一例外,陆明渊对答如流,甚至连语气助词都分毫不差。
堂屋内的气氛,从最初的压抑讥讽,变成了此刻的死寂与震撼。
陆从智夹着菜的筷子停在半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赵氏那张刻薄的脸上,也只剩下了呆滞。
陆明文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知道,在背诵上,他已经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可他不能认!
他要是认了,以后在家里还如何抬得起头?
“背得倒是熟练。”
他强撑着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你当真理解其中含义?”
“我再问你,《尽心上》有云:‘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何为存心?何为养性?又如何事天?”
这已是《孟子》中最为精深玄妙的义理之一,连县学的陈夫子,也只是让他们记下,并未深入讲解。
他就不信,陆明渊这都能懂!
陆明渊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陆明文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
“‘存心’者,存良心,存本心也。”
“‘养性’者,养善性,养天性也。”
“人有善性,如水就下,此乃天命。不使其被外物蒙蔽,便是‘存’与‘养’的功夫。”
“至于‘事天’,顺应本心善性,尽自己的人事,便是顺应天命,这便是‘事天’。”
一番话,简明扼要,直指核心。
陆明渊说完,微微一笑。
“堂哥,我背的、解的,可都对?”
陆明文彻底懵了。
对吗?
他不知道!
夫子没讲过这么深,他自己更是看得云里雾里,哪里分得清对错?
可此时此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能说不对吗?
他能说自己不知道吗?
那张读书人的脸面,让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句话。
他只能硬着头皮,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嗯……对,就是如此。”
话音刚落,陆明渊却忽然“呀”了一声,带着几分懊恼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瞧我这记性!刚刚背《滕文公下》时,竟漏了一句!”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念道。
“……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
“我刚刚背到‘不为臣不见’,直接跳到了‘段干木’。
中间这句‘古者不为臣不见’,竟是说重了。”
他一脸歉意地看着陆明文,真诚地说道:“看来只看一天,终究是根基不稳,错漏百出。”
“明文哥苦读十年,学问扎实,想必是一时太过劳累,竟也没注意到小弟的错处。是小弟的不是。”
“噗——”
陆明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甜,险些喷出一口血来。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什么叫“你也竟没注意到”?
这分明是在说他学艺不精,名不副实!
他感觉全家人的目光都像一根根钢针,扎在他的背上,让他无地自容。
“我……我文章还没温习完,先回房了!”
他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逃也似的,狼狈地冲出了堂屋。
“明文!明文!”
赵氏尖叫一声,也顾不上吃饭了。
她猛地站起身,一双淬了毒的眼睛死死瞪着陆明渊,尖酸刻薄地骂道:“你个小畜生!你安的什么心?你是故意让你堂哥下不来台,好显得你自个儿能耐是吧?我们陆家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心思歹毒的孽障!”
陆明渊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平静地回道:“三婶说笑了。这么多文章,圣人也有错漏,我才看了一天,漏了一句半句,再正常不过。明文哥寒窗苦读近十年,尚有疏忽之时,我一个蒙童,记错了岂非理所应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