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那就去!正好,我把家里前些日子熏好的几条腊肉也带上,一并卖了,给你换些好笔墨!”
天色刚蒙蒙亮,东方天际只泛起一抹鱼肚白中。
陆从文挑起了担子,一头是几匹王氏连夜赶工绣出的精美布料,另一头是几条色泽油亮、香气内敛的腊肉。
陆明渊跟在父亲身后,身上背着一个用干净布帛包裹得整整齐齐的方块,那是他昨夜奋笔疾书的成果。
父子二人赶到村头,赶上了去县城的牛车。
江陵县城,远比陆家村要鲜活得多。
当他们穿过斑驳的城门洞,一股混杂着包子香、脂粉气、马粪味以及人声鼎沸的复杂气息便扑面而来。
陆从文找了个街角不碍事的地方,放下担子。
他熟练的促地将布匹和腊肉一一摆开,黝黑的脸上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质朴。
“渊儿,你……你自个儿去书坊逛逛,莫走远了,就在这条街上。爹在这里等你。”
陆从文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塞到陆明渊手里,“渴了就买碗茶喝。”
陆明渊点了点头,没有推辞,只轻声道:“爹,我晓得。”
说完,他便转身汇入了人流。
他没有急着去找书坊,不疾不徐地在街上走着。
很快,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街边的小摊前。
摊主是个瘦小的中年人,正唾沫横飞地叫卖着手里几本薄薄的话本。
围观的百姓大多是些贩夫走卒、或是无所事事的闲汉,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不时发出一两声惊叹或哄笑。
“……那女鬼柳眉杏眼,身姿婀娜,对月长叹,只为那痴情书生啊!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本只要十文钱,十文钱你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能买个荡气回肠!”
话本卖得极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小贩怀里的一摞书便见了底。
陆明渊静静地等到人群散去,才缓步上前。
小贩正美滋滋地数着铜板,见一个衣着干净整洁的半大孩子走过来,便随口问道。
“小哥儿,也想来一本?可惜,卖完了,明儿请早。”
“店家,”陆明渊拱了拱手,姿态不卑不亢。
“小子并非来买书,只是好奇,店家这话本,是哪位先生的大作?竟如此引人入胜。”
小贩闻言一愣,抬眼仔细打量了陆明渊一番。
见他气度不凡,不似寻常农家子,便多了几分谈性,嘿嘿笑道。
“你这小娃儿倒是有眼光。这书啊,是城西那位屡试不中的刘秀才写的。”
“别看他考场失意,写这些神神鬼鬼的故事可是一绝!咱们江陵县的百姓,就爱听这个!”
“什么狐仙报恩,什么河神娶亲,越是离奇,卖得越好!”
陆明渊心中顿时大定。
他最担心的,便是这个世界的娱乐风向与自己所知的历史有所偏差。
如今看来,群众的喜好大同小异,神魔志怪永远是硬通货。
既然女鬼和秀才的故事都能如此火爆。
那他带来的那部集神魔、冒险、成长于一体的煌煌巨著的开篇,又怎会愁销路?
《西游记》,在这个世界,注定要掀起一场风暴。
“那敢问店家,”
陆明渊继续问道。
“这县城里,哪家书坊收话本,收的价钱又最高呢?”
小贩一听这话,警惕地眯起了眼,手上的铜板也收进了钱袋,作势就要收拾摊子。
“这个嘛……同行是冤家,我可不好乱说。”
陆明渊微微一笑,从袖中摸出那一百文钱,不着痕迹地递了过去。
那一百文钱用细绳穿着,沉甸甸的,带着少年人手心的温度。
“店家辛苦,这点钱,不成敬意,权当小子的问路钱。”
小贩掂了掂手里的铜钱,脸上的警惕瞬间化为灿烂的笑容,连连点头。
“哎哟,你这小哥儿,可真是太懂事了!行,看在你这么懂事儿的份上,我老李就跟你说道说道。”
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过来说。
“要说这县里的书坊,以前是林家少爷开的‘翰墨轩’一家独大。”
“可最近啊,新来的高县尉家那位高衙内,在翰墨轩对面开了家‘文渊阁’,财大气粗,装潢气派,专跟林家对着干。”
“他们家给的稿酬高,印出来的书也漂亮,如今县里有点名气的写手,都把稿子投他们家了。”
“你要是有好话本,直接拿去文渊阁,保准能卖个好价钱!”
“这林家可是了不得,听说家里有个在江苏省当巡抚的大人!”
“只不过咱们这是浙江,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终究是高家更胜一筹!”
小贩说完,冲陆明渊挤了挤眼,便挑着空荡荡的担子,哼着小曲儿走了。
文渊阁,高衙内……
陆明渊站在原地,手指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包裹严实的手稿。
去文渊阁,无疑是条捷径。
稿酬高,风险小,能最快地解决家里的燃眉之急。
但陆明渊想的,却远不止于此。
锦上添花,固然可喜,却难被人记在心上。
雪中送炭,虽利薄一时,却能结下一份善缘,一份人情。
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农家子,未来要走科举之路。
金钱固然重要,但人脉与根基,才是能让他走得更远、更稳的基石。
他的故事,自信无论在哪家书坊,都能成为爆款。
不若卖给林家,结个善缘儿!
说不定日后就有用处!
打定了主意,陆明渊不再犹豫,向路人打听了翰墨轩的位置,便径直寻了过去。
与小贩口中那气派的“文渊阁”遥遥相对,翰墨轩显得格外冷清。
门楣上的黑漆都有些剥落,透出木质的底色,门前更是门可罗雀,与街市的喧嚣格格不入。
一阵风过,卷起几片落叶,在门口打着旋儿,更添了几分萧索。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迈步走上了翰墨轩的台阶。
店堂内光线有些昏暗,高大的书架以名贵的红木打造。
上面雕着繁复而雅致的云纹,只是如今却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灰尘。
空气中弥漫着书卷与木料的陈旧气息,安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过街角的呜咽,与对面文渊阁的喧嚣仿若两个世界。
这偌大的铺子里,只有两个人。
柜台后,一个身穿锦缎圆领袍的少年郎,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白白胖胖,富态可掬。
此刻正百无聊赖地用手指在账本上画着圈,眉宇间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愁绪。
他身边站着个店小二,身形瘦弱,垂头丧气。
陆明渊的脚步声惊动了堂内的沉寂。
那白胖少年郎眼睛一亮,本能地想要起身相迎。
可身子刚动了一下,便像是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硬生生止住,转而用手肘轻轻戳了戳身旁的店小二。
店小二像是被抽了一鞭子的瘦马,没精打采地抬起头。
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才慢吞吞地从柜台后绕了出来,走到陆明渊面前,有气无力地问道。
“这位小哥儿,是买书,还是……”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按着规矩问了下去,“还是卖书?”
“卖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