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已然大盛,将庭院中的槐树影子拉得斜长。
回到家中,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与炊烟的气息扑面而来。
与赵先生书房里的墨香不同,这是家的味道。
母亲王氏正在灶房里忙碌,听见脚步声,探出头来,脸上带着几分紧张与期盼。
“渊儿,如何?先生……可收下了?”
“母亲放心,先生收下了。”
陆明渊将手中的书册扬了扬,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属于十岁孩童的欣喜。
“先生还另外赐了三本书,让我带回来看。”
王氏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她快步走出来,用围裙擦了擦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几本崭新的线装书。
她看得极认真,手指轻轻抚过封皮上《弟子规》三个字,嘴里喃喃道。
“好,好……收下就好,收下就好……”
陆明渊将书从母亲手中接过,郑重地走进里屋,将其整齐地码放在土炕的炕头。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出来,看到母亲正准备去院角的水缸里挑水,便快步上前。
抢着要去拎那对小了许多的木桶:“母亲,我来吧。”
王氏一怔,随即按住他的手,又心疼又好笑地将他推开。
“胡闹!你如今是读书人了,身子金贵,怎能做这些粗活?快回屋去,温习先生教的功课,莫要分心。”
她的语气不容置喙,眼神里却满是柔情与骄傲。
从这一刻起,儿子便不再是农家小子,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
她将陆明渊一路“赶”回了里屋,关上门,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
自己拎起了那对水桶,脚步都比往日轻快了许多。
被“赶”回屋里的陆明渊,望着那扇简陋的木门,无奈地笑了笑。
他知道母亲的心思,那是将所有的希望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他没有去看赵先生给的那几本书。
那些道理,他早已通透,此刻温习,不过是锦上添花,远没有另一件事来得紧迫。
他走到角落里的小木箱旁,从里面取出一沓粗糙的草纸。
又拿出母亲变卖嫁妆为他换来的、他一直舍不得用的那方小墨锭和一支秃了半边毛的旧笔。
磨墨,铺纸。
窗外的阳光透过木格窗,在他面前投下一片明亮的光斑。
陆明渊深吸一口气,提笔蘸墨。
他写的不是圣贤文章,而是一个故事。
一个后世烂熟于心,此刻却足以在这个娱乐匮乏的世界里掀起波澜的故事。
他需要钱。
读书,科举,每一步都是用钱堆出来的。
笔墨纸砚,束脩节礼,哪一样都离不开银子。
他不能再让母亲变卖那些嫁妆,也不能让父亲那本就压得极弯的脊梁,再多添一分重担。
他必须靠自己。
写话本,去县里书坊投稿,换取第一笔启动的资金。
这是他深思熟虑后,最快也最稳妥的一条路。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
是弟弟陆明泽。
三岁的小家伙,手里抱着一大捧刚刚从山坡上摘来的野果。
紫红色的果浆沾了满手满脸,像一只偷吃得逞的小花猫。
他看到哥哥在写字,便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乖巧地搬了个小凳子,坐在陆明渊旁边。
一边“吧唧吧唧”地吃着果子,一边安安静静地看着。
满屋的墨香里,多了一丝酸甜的果香。
陆明渊写得入神,并未察觉。
直到一根沾着紫色果肉的小手指,小心翼翼地递到了他的嘴边。
“哥……吃……”
陆明泽仰着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满是分享的喜悦,献宝似的将一颗最饱满的野果递过来。
陆明渊从故事的世界里抽离出来,看着弟弟那张滑稽又可爱的花猫脸,心中一暖。
他低下头,张口将那颗野果含进嘴里,酸甜的汁水在舌尖炸开,驱散了长时间精神高度集中的疲惫。
“好吃。”他揉了揉弟弟的头。
陆明泽便嘿嘿地笑了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牙,自己又塞了一颗进嘴里,吃得更香了。
院子里纳着鞋底的王氏听到屋内的动静,转过头来看。
她看着窗内,一个儿子奋笔疾书,身形挺拔如松;一个儿子乖巧陪伴,天真烂漫。
王氏的眼眶,毫无预兆地就红了。
一滴温热的泪,砸在她那双布满薄茧的手背上,瞬间浸入粗布的纹理。
她没有去擦,任由更多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熬出头了,终于要熬出头了。
这些年的委屈,这些年的辛劳,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归宿。
她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心中却下了一个决定。
今晚起,她要熬夜,将那几匹最好的料子都绣出来。
她的绣工是顶好的,拿去县里,定能卖个好价钱。
渊儿如今是正经的读书人了,不能再用那支秃毛笔,得换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才行!
一下午的时光,在笔尖的沙沙声与稚童的咀嚼声中悄然流逝。
当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从窗格上退去时,陆明渊停下了笔。
他吹干最后一页纸上的墨迹,将这厚厚一沓稿纸仔细整理好。
三万字,足够了。
他找来一块干净的旧布帛,将稿纸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准备明日就去县里。
晚饭时分,父亲陆从文扛着锄头从田里回来了。
一身的汗水与泥土,古铜色的脸膛上写满了疲惫。
但当他看到妻儿,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时,那份疲惫便化作了满足的微笑。
一家人围着小方桌吃饭,气氛温馨而宁静。
饭过一半,陆明渊放下筷子,看着父亲,开口说道:“爹,我明天想去一趟县里。”
陆从文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愣了一下,看向儿子。
“去县里作甚?你刚拜了先生,该在家好生读书才是。”
“正是因为拜了先生,才要去一趟。”
陆明渊神色平静,条理清晰地说道。
“先生考校我的功课,我答得尚可。”
“只是孩儿觉得,所用笔墨纸砚太过粗劣,我想去县里书坊看看,顺便……也长长见识。”
他没有说实话。
卖话本一事,在没有见到银子之前,说出来只会让父母空担心。
听到笔墨纸砚太过粗,憨厚老实的陆从文心中一凛。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但却知道读书人的事,不能马虎。
他沉吟了片刻,看了一眼妻子王氏,见她也是一脸期盼,便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那就去!正好,我把家里前些日子熏好的几条腊肉也带上,一并卖了,给你换些好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