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先生话,小子在家中曾随母亲识过一些字,也曾听过《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
赵先生闻言,眉梢微微一挑。
听过,与会背,是两码事。
乡间顽童,谁没听过几句“人之初,性本善”?
可真要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没有多言,起身从靠墙的书架上取下三本蒙学读物。
书页因常年翻动而泛黄卷边,带着一股陈旧的墨香。
“既然听过,想必温习起来也快。”
赵先生将三本书册在小几上摊开,分别是《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
他指着书册,语气平淡地说道:“你便在这里看。什么时候觉得温习好了,便告诉我。我再来考教。若只是囫囵吞枣,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是不会收的。”
言下之意,便是给了陆明渊一个考验。
他倒要看看,这孩子是真有几分天资,还是如他祖母所言,只是爱孙心切的夸大之词。
“是,先生。”
陆明渊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异议。
赵先生见他应下,便不再管他,自顾自地走到院中,拿起一把旧扫帚,开始清扫昨夜被风吹落的槐树叶。
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声响。
客厅之内,陆明渊垂下眼帘,捧起那本《三字经》。
前世的他,这些蒙学经典自然是烂熟于心。
但时隔多年,又换了一具身体,许多记忆如同蒙尘的古镜,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此刻书册在手,那些熟悉的文字映入眼帘,便如同一股清泉注入干涸的河道,瞬间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他看得极快,或者说,不是在看,而是在“印”。
那穿越而来的强大精神力,此刻尽数收敛于双目之间。
前世的理解与今生的记忆交织、融合、重构,原本有些模糊的段落,迅速变得清晰、通透。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窗外的天光,自鱼肚白渐渐转为明亮,将窗格的影子投在地面上,缓慢地移动着。
院子里的扫地声不知何时停了,取而代之的是赵先生搬了张竹椅坐在廊下,闭目养神的声音。
一个时辰,悄然而过。
当陆明渊将最后一页《千字文》看完,他缓缓合上书册。
那股高度集中的精神力如同潮水般退去,脑中却是一片清明。
他站起身,将三本书册整齐地叠好,走到客厅门口,对着廊下的赵先生躬身一礼。
“先生,小子温习完了。”
廊下,赵先生闭着的眼睛倏然睁开,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一抹不易察觉的微愠。
一个时辰?
他以为这孩子至少要看到日上三竿。
就算是将背过的东西温习一遍,也断没有这么快的道理。
这般行径,不是天资过人,便是心浮气躁,急于求成。
而他,更相信是后者。
“哦?”
赵先生的语气淡了几分,他缓缓起身,走回客厅,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这么快?你确定都记下了?”
“是。”陆明渊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赵先生心中轻哼一声,也不多言,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三字经》。
他没有从“人之初”开始考,那是任何一个听过几句的孩子都能接上的。
他信手一翻,翻到书册中间,手指点在一个段落上,冷不丁地问道:“‘曰春夏,曰秋冬。此四时,运不穷。’后面是何句?”
“回先生,后面是‘曰南北,曰西东。此四方,应乎中’。”陆明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赵先生一愣,这孩子反应好快。
他不动声色,又将书册翻到末尾,问道:“‘犬守夜,鸡司晨。苟不学,曷为人。’前一句为何?”
“前一句是‘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陆明渊依旧对答如流。
赵先生的呼吸,在这一刻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脸上的那一丝轻慢与审视,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悄然无踪。
他抬起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正视眼前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沉静如古井,没有半点孩童应有的狡黠或得意。
赵先生的心,莫名地跳快了几分。
他压下心中的惊异,又拿起那本《百家姓》,随意挑了几个僻静的姓氏提问。
陆明渊依旧是张口就来,没有丝毫错漏。
最后,是那本最考验记忆的《千字文》。
“‘龙师火帝,鸟官人皇’,何解?续其后句。”
赵先生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郑重。
“回先生,此句言的是上古伏羲、神农、少昊、黄帝四位帝王。伏羲以龙纪官,神农以火纪官,少昊以鸟纪官,黄帝则以人皇治世。”
陆明渊先是解释了句意,而后才不疾不徐地续道:“始制文字,乃服衣裳。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话音落下,满室寂静。
赵先生手持书卷,怔怔地看着陆明渊,久久不语。
他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错愕,到中途的惊异,最终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与激动。
那是一种老农看到绝世好苗,是良匠偶遇传世璞玉的眼神!
他知道了,他全都明白了。
这孩子,不是在撒谎,更不是心浮气躁。
要么,是他祖母所言非虚,这孩子当真有过目不忘之能,是个天生的读书种子!
要么,便是这孩子在无人知晓的夜里,将这些蒙学典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其心性之坚韧,远超常人!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证明,他赵某人,今日捡到宝了!
“好……好!好一个‘始制文字,乃服衣裳’!”
赵先生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他将手中的书册“啪”的一声放在桌上。
看向陆明渊的目光,已经再无半分考较,而是充满了欣赏与满意。
他想起了陈氏那张布满风霜与恳求的脸,想起了那句“他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或许,这乡野老妇的直觉,比他这读了半辈子书的人,还要准上三分。
赵先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激动,转身走到书架前。
这一次,他没有再拿那些蒙学读物,而是郑重地取出了另外几本线装书。
“这几本,《弟子规》、《增广贤文》、《太公家教》,你且带回去。”
他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一丝期许。
“不必急于求成,每日读上一篇,用心体会其中道理。明日此时,再带过来,我每日都会考教。”
他将书递给陆明渊,沉声道:“明渊,读书一道,识字是基,明理是本。你天资既高,便更不能懈怠。往后的路,还长得很。”
陆明渊接过那几本尚带着墨香的新书,入手微沉。
他知道,这几本书的分量,远不止于此。
“是,先生。”
他躬身一揖,郑重地应下。
“学生,谨遵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