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带着几分隐晦的“捆绑”之意,将陆明文与陆明渊捆绑在了一起。
就在陆从智声嘶力竭地哭求之际,一直沉默地跪在他身后的瘦高少年——陆明文,也终于抬起了头。
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泪痕,眼中却闪烁着与他父亲如出一辙的焦急与渴望。
他学着父亲的模样,朝着老太太陈氏,又朝着陆从文,重重地磕下了头。
“奶奶!大伯!明文求您们了!求您们给明文一个读书的机会!”
陆明文的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却也因哭泣而变得颤抖。
“明文发誓,一定会好好读书,日夜苦读,绝不辜负您们的期望!”
“明文没有渊弟那般的天赋,但明文一定会拼尽全力,争取早日考取功名,光耀陆家门楣!”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地望向了陆明渊,那眼神中,没有丝毫嫉妒,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恳求与承诺。
“渊弟,你放心,明文知道自己比不上你,但明文以后一定会全力帮助你!”
“咱们兄弟二人,一起光耀陆家的门楣!”
老太太陈氏被这祖孙二人的连番哭求,震得有些不知所措。
她那原本因喜悦而红润的脸庞,此刻已是布满了愁云。
手心手背都是肉,陆明渊是她的骄傲,陆明文也是她的孙儿。
一边是宗族已定的恩典,一边是血脉至亲的哀求,这让她一个老妇人,如何抉择?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始终保持着沉静的陆明渊。
陆明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听在耳里。
他没有急着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三叔和堂弟。
此刻若是他能妥善处理,不仅能解决眼前的难题,更能为自己在族中树立起真正的威望。
陆明渊的目光,缓缓扫过跪在地上的三叔和堂弟,又掠过满脸愁容的老太太,最终落在了父亲陆从文那张写满了纠结与无奈的脸上。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扶起了老太太,然后才转向了陆从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却又没有丝毫的倨傲,反而透着一股让人信服的清明。
“三叔,明文,你们先起来。”
陆明渊的语气很轻,却仿佛能穿透人心,让人不由自主地顺从。
“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来慢慢说,这般跪着,成何体统?”
陆从文见状,心中一松,连忙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再次去搀扶自己的三弟。
“三弟,听渊儿的,快起来!天大的事,咱们兄弟俩一起扛!你这样,不是在剜大哥的心吗?”
这一次,陆从智没有再固执地跪着。
他被陆从文半拉半拽地扶了起来,双腿因跪得太久而有些发麻,一个踉跄,险些再次摔倒。
陆从文眼疾手快地扶稳了他,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
“你看看你,这叫什么事儿!明文也快起来,地上凉。”
陆明文也听话地站起身,低着头,不敢看长辈们的眼睛。
他只能默默地站在陆从智身后,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
陆从文叹了口气,他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最见不得的就是亲人受苦。
如今,侄子好不容易考中了县试,却要因区区二十两银子的束脩而断了前程。
这让他这个做大伯的,心里如何过得去?
他转过头,看着自己那满脸愁容的老母亲,又看了看沉稳得不像个少年的儿子陆明渊。
最后目光落在了三弟陆从智的脸上。
陆从文一咬牙,心一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蒲扇般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陆从智的肩膀上。
“三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他的声音粗犷而响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明文也是我的亲侄子,是咱们陆家的种!”
“他有出息,肯上进,我这个做大伯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没书读!””
“咱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以后明文读书的钱,我和你一起帮衬着!只要我陆从文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明文辍学!”
这番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听到这番话,陆从智眼角闪过一道精光!
成了!
陆从智在心中狂喜地呐喊。
他就知道,大哥这个老实人,最是心软,也最重情义。
尤其是老爷子临终前,曾拉着大哥的手,再三叮嘱,一定要照顾好这个家,照顾好他们几个兄弟。
大哥把老爷子的话,当成了刻在骨子里的信条。
只要自己把姿态放得足够低,把话说得足够惨,再把明文和明渊的未来捆绑在一起,大哥就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明文去高家府学的事,这下算是十拿九稳了!
压在心头最大的一块石头轰然落地,陆从智只觉得浑身一轻,积压了多日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眼圈一红,这次却是真的被感动到了,声音哽咽地喊了一声:“大哥!”
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一声饱含复杂情感的呼唤。
一旁的老太太陈氏,看着两个儿子终于和好,那颗悬着的心也总算是放了下来。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嘛……”
她颤巍巍地走上前,一手拉着一个儿子,声音中带着几分感慨。
“咱们家,好不容易出了两个读书的苗子,这是祖宗保佑啊!再难的日子,咱们兄弟同心,帮衬着也就过去了。”
她转头对大儿子陆从文说道。
“从文啊,你做得对。你三弟一家确实不容易,这么多年,勒紧裤腰带供着明文读书,如今孩子有了出息,咱们做长辈的,理应拉他一把。”
“以后明文若是也能考个秀才功名,那也是咱们陆家的荣耀。”
“将来渊儿在外面做官,身边有明文这个知根知底的兄弟帮衬着,咱们在家里也能更放心不是?”
陆从文连连点头,瓮声瓮气地应道:“娘,您放心,儿子省得。只要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三弟一家。”
陆从智听着这话,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连连向大哥和老娘道谢。
晚饭时分,压抑的气氛一扫而空。
桌上虽然只是些粗茶淡饭,一碟咸菜,一盆杂粮粥,但一家人的心情却格外舒畅。
陆从文和陆从智兄弟俩,难得地小酌了几杯。
两人说着小时候的趣事,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般亲密无间的日子。
饭后,送走了三叔和堂弟,陆明渊回到了自己的厢房。
房间不大,却被收拾得井井有条。
一张半旧的书案上,整齐地码放着几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的经义策论,笔墨纸砚也摆放得一丝不苟。
他点亮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轻轻跳跃着,将他清瘦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
他没有立刻开始温书,而是从笔筒中取出一支半秃的狼毫,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凝神静气,开始练字。
他的字,一笔一划,都显得极为沉稳有力,锋芒内敛。
与他这个年纪的少年人截然不同,透着一股饱经风霜的成熟与老练。
就在他沉浸在笔墨的世界中时,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脑袋,悄悄地从门后探了出来。
是他的亲弟弟,陆明泽。
小家伙手中抓着一个黄澄澄的窝窝头,正小口小口地啃着,腮帮子鼓鼓的。
他看到哥哥在写字,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眨了眨,便迈着小短腿,“蹬蹬蹬”地跑了进来。
“锅锅……”
小家伙口齿不清地喊着。
陆明渊闻声,停下了笔,转过头,脸上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明泽,怎么还没睡?”
陆明泽跑到书案前,仰着小脸,将手里啃了一半的窝窝头,费力地举到陆明渊的嘴边。
“锅锅,七(吃)!”
那窝窝头是粗粮做的,口感粗粝,剌嗓子,但在此刻的陆明渊眼中,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白日里因三叔一家而泛起的那一丝不悦,早已烟消云散。
是啊,他为何要读书?
为何要拼了命地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