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掌柜伸出四根手指,又比了个五,沉声道。
“这宅子是城里一位绸缎商新修好,本打算给儿子成家用,结果他儿子在外地娶了媳妇儿,便空置了下来。”
“屋主急着出手,连带过户的手续文书,一口价,四十五两银子。”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是小案首觉得贵了,城西那边还有几处老宅子,便宜是便宜些,只是地段和屋况,就远不如这里了。”
四十五两,对于一个农家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陆从文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陆明渊却神色不变,这个价格在他预料之中,甚至还略低一些。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
“便这处了。劳烦张老板带我们去办文书。”
张掌柜看着那张银票,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对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寻常人听到这个价格,少不得要犹豫、要还价,可这位小案首却是这般干脆利落,这份魄力,非常人所及。
“好嘞!小案首爽快!”
他接过银票,小心收好。
“找零的事,咱们办完手续再说。县衙离此不远,我们这就过去。”
三人很快便到了县衙。
办理地契过户的流程并不复杂,张掌柜显然是熟门熟路,引着他们找到专管此事的书吏。
验明正身,核对房契,缴纳了按大乾律法规定的二成税款,也就是九两银子,新的地契很快就办了下来。
盖着县衙朱红大印,户主一栏清清楚楚写着“陆从文”。
当新地契交到他手上时,陆从文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他看着地契上的名字,又看看身边神情淡然的儿子。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自豪感与恍惚感充斥着他的胸膛。
从今往后,他们陆家,在这江陵县城里,也算是有根的人了。
走出县衙,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
张掌柜将宅子的钥匙和找回的五两银子一并交到陆明渊手中,满脸笑容地说道。
“陆案首,从此刻起,那处宅子便是你的了。恭喜,恭喜!”
“若是有需要更换锁具,或是添置些什么家具物什,尽管与我说。”
“我帮你联系城里手艺最好、价钱最公道的师傅。”
“多谢张老板费心了。”
陆明渊点了点头,从那五两银子中,抽出二两,递了过去。
“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张老板莫要推辞,权当是请您喝杯茶。”
“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张掌柜连连摆手推辞,但见陆明渊态度坚决,推辞不过,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收下了。
他心里明白,这位小案首不只是才华出众,为人处世更是滴水不漏,前途不可限量。
今日结下的这份善缘,将来必有大用。
一番寒暄之后,张掌柜告辞离去。
陆明渊握着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对父亲说道:“爹,我们回去接娘和明泽过来。”
“好,好!回家!”
父子二人脚步轻快地赶回福来客栈。
陆明渊将地契和一串钥匙放在母亲王氏面前,她先是一愣,随即伸出微颤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张薄薄的契纸,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看着自己的儿子,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却始终没有落下。
所有的辛酸、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言的欣慰。
一家人没有再耽搁,带上简单的行囊,离开了客栈。
王氏抱着小明泽,陆从文挑着担子,陆明渊则走在最前面,手中握着钥匙。
当那扇朱漆木门再次被打开,王氏抱着儿子,一步一步,踏进了属于他们自己的院子。
她看着干净的石板路,看着生机勃勃的葡萄藤,看着宽敞明亮的屋子,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落。
“娘,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陆明渊轻声说道。
三岁的陆明泽从母亲怀里探出小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奇的地方,奶声奶气地问道。
“锅锅,家?我们不是有家吗?”
陆明渊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那是爷爷留给我们的房子,这是哥给我们买的家。”。
“那是爷爷留给我们的房子,这是哥给我们买的家。”
王氏的身子微微一颤,那强忍着未曾落下的泪水,终是再也抑制不住,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不是不信儿子,只是眼前的一切,这青石铺地,这朱漆门窗,这满架青翠的葡萄藤,都像是一场过于美好的梦境。
美好到让她不敢轻易触碰,生怕一碰就碎了。
她松开怀里的明泽,任由他迈着小短腿去追逐地上斑驳的光影。
她自己则像个初次进城的孩子,带着几分敬畏,几分惶恐,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轻轻抚过廊下的立柱。
她又走到院中的石桌旁,指尖划过桌面,那冰凉的石质让她打了个激灵。
她猛地回头,目光穿过庭院,落在长子陆明渊身上。
他依旧那般平静地站着,手中捏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地契。
直到这一刻,王氏才终于敢相信,这不是梦。
所有的辛酸、委屈、多年的期盼与隐忍,在这一瞬间尽数涌上心头。
她蹲下身子,将脸埋在臂弯里,压抑的啜泣声在喉间滚动,双肩剧烈地抖动着。
陆从文这个不善言辞的庄稼汉子,见状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走上前。
他宽厚的手掌笨拙地落在妻子的背上,轻轻拍打着。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掌心传来的温度,却胜过千言万语。
陆明渊静静地看着,没有上前劝慰。
他知道,母亲需要将这些年积攒的情绪尽数宣泄出来。
许久,哭声渐歇。
王氏用袖口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站起身时,眼眶虽红,眼神却已变得明亮而坚定。
她环视着这院子,目光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希冀。
“渊儿,”
陆明渊等母亲情绪平复,这才开口,指了指院子的布局。
“东厢房向阳,也更宽敞些,爹和娘住那间。我住西厢房便好。”
“不行!”
王氏几乎是立刻就回绝了,语气不容置喙。
她走到陆明渊身边,拉起他的手,将他带到那三间正房前,推开了中间最大的一扇门。
“这间最大、最好的,必须是你的。”
她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慈爱与郑重。
“你如今是案首,往后要考举人,考进士,读书做学问最是耗费心神,断不能在住处上委屈了你。”
她转过身,迅速地规划起来。
“我和你爹住西厢房,明泽还小,南厢房留着他长大了再住。”
“剩下的这间正房,就给你辟作书房,专门用来温习功课,存放书籍。谁也不许去打扰。”
“娘,这……”
陆明渊想要反驳。
陆从文却瓮声瓮气地开了口,打断了他。
“就听你娘的。渊儿,你娘说得对。”
“我和你娘,这辈子就是土里刨食的命,住哪儿都一样,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能睡个安稳觉就够了。”
“可你不一样,你是我们陆家的希望。从今往后,家里的一切,都紧着你来。”
“你只管安心读书,只要你能有出息,我和你娘就算睡在柴房里,心里也是甜的。”
父亲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句句都敲在陆明渊的心坎上。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听爹娘的。”
其实,以他手中的财力,完全可以在江陵县里买一处更大、更气派的两进甚至三进院落。
但他不能,也不愿。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他一个十岁的农家少年,骤然考得案首,已是足够惹眼。
若是再豪掷几百两银子,置办豪宅,必然会引来不必要的揣测与麻烦。
更重要的是,他深知父母的为人。
他们是从陆家村那片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人,一辈子都活在乡里乡亲的目光与人情世故的网络之中。
他可以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可以割舍掉那些盘根错节的宗族关系,但他的父母不能。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将父母从村里接到县城,让他们过上安稳体面的生活,这已经是巨大的跨越。
至于其他,来日方长。
见儿子应下,王氏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子在这明亮的屋子里奋笔疾书,最终金榜题名的场景。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心中有了计较,便立刻行动起来。
她转向丈夫:“当家的,咱们带来的只有些衣物细软,这被褥、锅碗瓢盆、柴米油盐都得重新置办。”
“你现在就去街上采买些急用的回来,今晚我们就在新家开火。”
“欸!好嘞!”
陆从文闻言,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搓着手,憨厚的脸上满是兴奋的光彩,连连点头。
他迫不及待地迈开大步,带着一身的干劲与喜悦,兴高采烈地出门去了。
院子里,只剩下王氏和两个孩子。
午后的阳光愈发柔和,透过葡萄藤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陆明泽追着光斑跑来跑去,发出咯咯的笑声。
王氏站在廊下,看着院中嬉戏的小儿子,又看看身边沉静如水的长子,心中一片安宁。
这里,就是家了。
一个崭新的,充满希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