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请陆公子稍待片刻,随本官移步府衙。”
陆明渊微微颔首,随着张承运转身。
人群再次如潮水般向两侧退开,让出一条宽阔的道路。
阳光落在青石板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个身着官袍,步履沉稳;一个青衫布衣,身形清瘦,却自有风骨。
“等等!”
一声压抑着不甘的低喝自身后响起。
林博文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终究还是迈开了脚步,紧紧地跟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或许只是不愿就此认输,或许只是想亲眼见证,为何自己的老师要见陆明渊。
府衙的衙役识得这位知府大人的高徒,见他跟来,虽有诧异,却也并未阻拦,只是默默地保持着距离。
于是,长街之上,便出现了这样一幅奇景。
通判大人在前引路,府试魁首居中而行,而名满杭州的榜眼,则如一个失魂落魄的影子,缀在最后。
杭州府衙,坐北朝南,门前两尊石狮威严肃穆,朱红的大门上,铜钉闪着冷硬的光。
跨过高高的门槛,周遭的喧嚣瞬间被隔绝在外,一股庄严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张承运领着陆明渊,穿过仪门,绕过戒石,一路行至后堂知府大人的书房之外。
书房名为“静心斋”,门前栽着两株老槐,枝叶繁茂,洒下一片清凉的绿荫。
“陆公子,请。”
张承运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陆明渊正要迈步,身后的林博文却抢上一步,对着张承运一揖到底:“张大人,学生……”
张承运回过身,看着这位面色复杂的少年天才,目光中并无苛责。
他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伸出手臂,虚拦了一下。
“林公子,知府大人只见陆案首一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官场威严。
“大人有令,让你在门外等候。”
林博文的身子僵在了原地,抬起的手臂,也无力地垂下。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厚重的木门在陆明渊身后缓缓关闭,将他与里面的一切,彻底隔绝开来。
门外,是焦灼等待的榜眼。
门内,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股浓郁的墨香与陈年书卷的气息迎面而来。
正对门口的,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一位身着绯色官袍,头戴乌纱,面容清癯,颌下留着三缕长髯的中年男子,正坐在案后,目光如电,静静地审视着走进来的少年。
此人,正是杭州知府,周泰。
张承运躬身行礼:“大人,陆案首带到。”
陆明渊亦是长身一揖,不卑不亢:“学生陆明渊,拜见知府大人。”
书房内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张承运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心中暗自为陆明渊捏了一把汗。
知府大人的威严,他这个做了多年下属的人,是最清楚不过的。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周泰那张素来严肃的脸上,竟缓缓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虽然很淡,但确确实实是笑容。
“承运,把门关上。”
周泰开口了,声音温和了许多。
“是,大人。”
张承运连忙应声,转身将房门紧紧合拢。
当他再转过身时,眼前的景象,让他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如遭雷击。
只见知府大人周泰,竟已站起身,并且……亲手解下了腰间的革带。
他将身上那件代表着四品大员身份的绯色官袍,缓缓地脱了下来,随手搭在了身后的椅背上。
只着一身素色常服的周泰,身上那股迫人的官威瞬间消散了七八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长者看后辈的温煦。
他绕出书案,笑呵呵地走到陆明渊面前,指着一旁的客座。
“来,陆小友,请坐。”
“!!!”
张承运的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一片空白!
他跟在周泰身边多年,何曾见过大人如此礼遇一个后辈?
别说是一个刚刚考过府试的童生,便是那些江南道的封疆大吏,朝中的三品大员前来拜会,知府大人也从未有过主动脱下官服,请人入座的举动!
官服,便是身份,是规矩,是朝廷的体面!
脱下官服,意味着此刻的周泰,并非以杭州知府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纯粹的读书人,一个长辈的身份,来与陆明渊平等对话!
这是何等惊世骇俗的礼遇?
这个叫陆明渊的少年,他……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张承运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
周泰却没有理会自己下属那快要掉下来的下巴,他只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陆明渊。
见少年虽然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坦然入座,那份宠辱不惊的气度,让他心中的赞赏又多了几分。
“今日请你来,有两件事。”
周泰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地说道。
陆明渊微微欠身:“大人请讲,学生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是恭喜你。”
周泰捋了捋长髯,眼中带着真切的笑意。
“恭喜你,高中本次府试魁首。”
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
“你那篇文章,老夫与其余三位阅卷官,皆评为甲上,无一人有异议。你的这个案首,是实至名归,非是本官有任何偏袒通融。”
“于公,你是杭州府两百年来,第一个非杭州府学出身的案首。”
“这说明我杭州府治下,文风鼎盛,人才辈出,并非一潭死水,这是天大的好事,本官身为杭州知府,理当为你贺!”
“于私,老夫也是个读书人,平生最喜见的,便是如你这般的少年英才。见猎心喜,也当贺!”
这番话,说的是推心置腹,诚意十足。
陆明渊放下茶杯,起身再次拱手,神色郑重。
“学生惶恐,愧不敢当。能有今日些许成绩,皆赖村中赵先生启蒙,府学诸位教习指点,不敢贪天之功。”
他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将功劳归于师长,这份心性,更是难得。
“好,好一个不贪天之功!”
周泰抚掌大笑,脸上的欣赏之色愈发浓郁。
“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胸襟气度,难怪能写出那等格局的策论!”
他示意陆明渊坐下,神情也变得严肃了几分。
“这便是老夫要与你说的第二件事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盯着陆明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
“同样是恭喜你……”
“恭喜你,即将有爵位在身!”
“轰!”
这一次,不仅是张承运,就连一向镇定的陆明渊,瞳孔也猛地一缩!
爵位?
这两个字,对于大乾王朝任何一个读书人而言,都重若千钧!
文官封爵,何其艰难!非有定国安邦之策,开疆拓土之功,不可得也!
他不过是一个刚考过府试的童生,连秀才都不是,何德何能,敢当一个“爵”字?
看着陆明渊脸上终于露出的震惊之色,周泰反而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是少年人该有的反应。
若是连听到封爵都面不改色,那此子就不是天才,而是妖孽了。
他缓缓解释道:“你策论中所言,‘开海运以补漕运之穷,引商税以充国库之虚’,此十六字,字字珠玑,直指我大乾立国百年之沉疴!”
“你可知,为漕运之事,朝堂之上,南北两派争斗了多少年?为国库空虚,户部尚书愁白了多少头发?”
“而你,区区一篇策论,便将此事剖析得淋漓尽致,且给出了切实可行之法!此非定国安邦之策,又是什么?”
周泰的声音中,透着一股难言的激动。
“前几夜,本官通宵未眠,将你的策论精要,连同我的一些补充见解,整理成了一份万言奏疏。天亮之时,便已用八百里加急,发往京城,直呈御前!”
他看着陆明渊,目光灼灼。
“奏疏之上,本官已写明,此策,首功在你陆明渊!”
“本官更为你请功,言你虽年少,却有经天纬地之才,若不破格封赏,恐寒天下士子之心!”
“以你此策之功,若圣上与内阁诸公看得上眼,一个世袭罔替的男爵,是至少的!”
“陆明渊,”
周泰的声音变得无比郑重。
“你,要提前做好准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