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宅祠堂的红灯笼已全点亮了。
苏清月被引着穿过垂花门时,檐角铜铃正被风撞得叮当响,那声音清冷空灵,像从山外飘来的丧钟。
供桌上摆着刚切的三牲,热气裹着沉水香钻进鼻腔,羊油滴在香灰上发出“滋”的轻响,腥甜中混着焦味,她抬眼便见顾老夫人站在香案前,银簪上的东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那是她昨日特意让人送来的主位锦缎,此刻正穿在苏清月身上,锦缎贴着肌肤微凉,却像裹了一层铁衣,沉甸甸压着心口。
“清月来了。”顾老夫人的声音比以往软和三分,可眼角细纹却绷得死紧,手指甲深深掐进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指节泛白,仿佛要掐断什么看不见的线。
苏清月垂眸应了声,在铺着虎皮褥子的主位坐下。
那虎皮尚带兽毛的温热,却让她脊背窜起一阵寒意。
胎气在腹内轻轻翻涌,像只小兽在踢她的腰,她刚想伸手抚一抚,金瞳突然泛起热意——那是净眼自动开启的征兆。
朱红的梁柱在她眼里褪成灰白,供桌下的青石板缝隙里,爬出无数黑蛇般的气。
那些黑气滑腻如油,贴着地砖游走时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像毒蛇吐信。
它们顺着地砖纹路汇聚,在祠堂中央拧成粗如儿臂的黑绳,穿透地面直往祖坟方向去,仿佛地底有巨口在吞吸血脉。
她盯着那黑绳缠绕的位置,后槽牙微微发酸——那是顾家地脉的“命门”,若被种下邪物……
“阿月?”顾廷深的声音从左侧传来。
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立领长袍,腰间玉牌与她腕间的天枢玉珏遥相呼应。
察觉到她异样的目光,他不着痕迹地用指节在她手背叩了两下,温热的触感透过锦缎渗进来,像一道暖流,压下了她指尖的战栗。
苏清月喉结动了动。
胎儿在识海里轻轻撞了她一下,像是在提醒什么,那一下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却震得她五脏微颤。
她低头看自己还未显怀的小腹,又抬头望了眼祠堂正中央的“顾氏列祖”牌位——牌位后的墙面,隐约有黑气渗出,在香雾里扭曲成蛇信形状,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臭,混在香火气中,几乎难以察觉。
“你信我吗?”她突然侧头,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唇瓣几乎未动,像风掠过耳际。
顾廷深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她金瞳里翻涌的暗色,想起昨夜她手机屏保上那行血字,想起她掌心那道烫红的符痕,更想起二十年前雪山上,那个裹着粗布道袍的少女蹲在他面前,用沾着血的手给他擦眼泪时说的话:“小少爷别怕,我给你镇了这邪祟。”
“信。”他说,尾音沉得像块落进深潭的玉,余音在梁间低回。
话音刚落,他已起身。
玄色衣摆扫过供桌,震得三牲盘里的羊腿骨“咔”地轻响,肉汁从断骨处缓缓渗出。
“今日祭礼延后。”他指节叩了叩供桌,声音不大却像敲在人心上,“所有人立刻撤离祠堂。”
满室哗然。
“胡闹!”三老太爷把旱烟杆往地上一杵,火星子溅在红地毯上,发出“噼啪”轻响,烧焦的羊毛味瞬间弥漫开来。
“祭祖是顾家百年规矩,哪能说延就延?”
顾老夫人的脸瞬间白了。
她盯着苏清月微微隆起的小腹,突然尖声道:“是不是你又在搞什么妖法?当年克死你父亲,现在连顾家列祖都容不下——”
“够了。”顾廷深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供桌上的黄表纸哗啦啦翻页,纸页拍打木桌的声音像厉鬼拍门。
他望着顾老夫人,目光冷得像腊月里的冰棱,刺得人不敢直视。
“她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我说了算。”
赵秘书适时推了推金丝眼镜,对着对讲机说了两句。
不过半刻钟,穿黑西装的安保便从祠堂四角鱼贯而入,脚步沉稳,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整齐的“嗒嗒”声,客气却不容置疑地请众人离席。
苏清月望着族老们骂骂咧咧被架出去的背影,金瞳里的黑气更浓了,像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扩散。
她摸出袖中胎符——那是用胎儿精血混着她的本命血画的,此刻正贴着掌心发烫,像团烧红的炭,灼得她指尖发麻,甚至能闻到一丝皮肉焦糊的腥气。
“午时三刻。”她突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像从地底传来,“地脉里的东西会在那时发作。”
顾廷深的手搭在她后颈,拇指轻轻摩挲她耳后那道淡疤——那是前世她替他挡邪祟时留下的,触感粗糙,却让他心头一颤。
“我让人把监控全调过来了。”他说,“不管是什么,我们一起解决。”
祠堂里的人越来越少。
最后离开的是顾老夫人,她站在门口回头,目光扫过苏清月小腹时突然顿住,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被赵秘书半扶半请地拽走了。
那扇雕花木门“吱呀”合拢,像一声叹息。
正午的阳光爬上屋檐时,祠堂里只剩顾廷深和苏清月。
“叮——”
挂在梁上的铜钟突然自鸣,声音空寂悠远,仿佛来自地底。
苏清月抬头,见日晷上的指针正指向“午”字第三格。
“来了。”她攥紧胎符,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滴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轻响。
“轰!”
正前方的梁柱突然爆裂。
木屑混着朱漆碎片四溅,打在脸上生疼,一道黑影从地底窜出,撞翻了供桌。
三牲滚落在地,羊头砸在苏清月脚边,圆睁的眼睛里竟渗出黑血,顺着地板缓缓爬行,像活物在蠕动。
那是个浑身缠满符纸的女人。
她胸口插着半截断刀,刀身还在往下滴黑血,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咧着嘴笑,露出染着血的牙齿:“清月宗师,你以为烧了契书就赢了?顾家地脉早被我种下‘断龙煞’,今日不献祭一脉嫡血——”她的指甲深深抠进地面,抓出五道焦黑的划痕,“全族都要陪葬!”
黑气从她指尖喷涌而出,带着刺骨的阴寒,像无数冰针扎进皮肤。
青石板裂开蛛网状的纹路,露出下面幽深的地穴。
腐臭的风裹着腥气涌上来,苏清月听见地穴里传来婴儿的啼哭,是破庙那七个婴灵的声音,此刻却带着撕心裂肺的怨毒,一声声刺进耳膜,像钝刀割心。
“阿月!”顾廷深扑过来要拉她,却被她反手攥住手腕。
苏清月望着地穴里翻涌的黑气,突然想起昨夜胎儿喊“娘”时的温度,那声音像从心底传来,暖得她眼眶发酸。
她望着顾廷深眼底的惊慌,想起二十年前雪山上那个攥着她衣角不肯松手的小少爷,想起他昨夜替她拢睡袍时指尖的温度。
“顾廷深。”她轻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闭眼。”
然后她用力一推——苏清月推得太急,顾廷深踉跄着撞在倒塌的供桌边缘,腰间玉牌“咔”地磕出道白痕。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出声,便见那抹月白身影已覆在地穴口——她的掌心按在青石板上,胎符被体温焐得发亮,像块烧透的金箔,烫得她掌心发红,却仍死死贴住。
“阿月!”他撑着供桌要爬起来,却在触到地穴涌出的黑气时被灼得缩回手,掌心留下一道焦痕,火辣辣地疼。
腐臭的风裹着婴灵的哭嚎灌进鼻腔,他眼睁睁看着妻子后颈的淡疤被黑气啃出红痕,而她的金瞳里翻涌着比金光更炽烈的光。
“我儿护我,我护顾家!”苏清月的低喝混着胎儿的胎动炸响在识海。
腹内那团温热突然化作细流,顺着血脉窜上手臂——她分明看见二十年前雪山顶上,自己跪在冰窟前用本命血画符的手,与此刻交叠。
那时小少爷攥着她衣角的温度,此刻正从掌心的胎符里涌出来,烫得她眼眶发酸。
金光自小腹漫开,在半空凝成碗口大的净符。
符纹流转如活物,顺着地穴裂缝窜进去时,苏清月听见地脉深处传来“咔嚓”脆响——那是被黑符门埋下的噬运钉崩断的声音,像冰层碎裂,又似骨节折断。
她额头沁出冷汗,指甲深深掐进石板,直到指缝里渗出血珠:“再撑……半刻。”
胡三娘的惨叫刺破空气。
她被金光裹住的躯体像浸了水的纸人,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
断刀从胸口滑落,在地上拖出蜿蜒的黑血:“天枢阁不会放过你!阿阮等了二十年……就是为了这一刻!”她的眼珠在融化前突然暴凸,死死盯着苏清月的小腹,“那胎里的种……根本不是顾氏血脉——”
“住口!”顾廷深终于扑到近前,玄色衣袖兜头罩住胡三娘的脸。
他手腕上的天枢玉珏突然发烫,烫得皮肤发红,却像没知觉似的攥紧苏清月垂落的手,“阿月,我在。”
苏清月的金瞳突然收缩。
她分明看见胡三娘融化的血肉里,滚出枚青铜牌——表面用香灰烙着“黑符门·执事令”,边缘还沾着半枚血指纹。
赵秘书不知何时蹲在另一侧,戴着白手套的手刚要去捡,却被她用沾血的指尖点住手背:“别碰。”
话音未落,地穴里的黑气突然退潮般缩回。
金光如退去的潮水,在苏清月掌心留下枚淡金印记。
她瘫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凉的墙根,望着顾廷深染血的袖口,突然笑了:“你这玉珏……该是我前世给你的平安符吧?”
顾廷深没回答。
他颤抖着抚过她后颈被黑气灼红的痕迹,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将她抱进怀里。
赵秘书递来的铜牌被他捏得发响,镜片后的目光却清明:“二十年前祠堂翻修时,是顾氏旁支三房牵头的。”他推了推滑下的眼镜,“当时负责采买建材的账房先生……上个月突然举家移民加拿大。”
苏清月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腹。
胎符还贴在那里,温温热热的,像胎儿在轻轻踢她。
她接过赵秘书递来的铜牌,指甲挑开夹层,一张泛黄的照片“啪”地掉在膝头——照片里,少女林薇薇穿着碎花裙,身旁立着个戴面纱的女子。
背景是雪山脚下的村落,女子手中的金符与她胎符上的纹路分毫不差。
手机震动从顾廷深口袋里传来。
他掏出手机时,苏清月瞥见屏幕上的短信:【你镇了地脉,也惊动了山门——阿阮,已在门内等你】
“谁发的?”她问,声音比预想中轻。
顾廷深把手机倒扣在掌心,另一只手将她耳畔碎发别到耳后:“查不到来源。”他的拇指蹭过她眼尾的泪痣,“但我知道,”他低头吻了吻她额头,“不管山门有什么,我都在。”
归途中,祠堂的残垣在车后渐成黑影。
苏清月靠在顾廷深肩头,望着车窗外渐起的暮色,忽然摸了摸小腹——胎符还在发烫,比任何时候都烫。
她想起照片里那女子手中的金符,想起胡三娘临死前那句“阿阮”,更想起短信里“山门”二字。
夜风卷着细尘扑在车窗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
深夜,苏清月刚从祠堂归来。
她倚在床头,借着壁灯看那枚铜牌。
胎符仍贴在小腹,温热度比白日更甚,仿佛有个小生命正隔着布料,一下下轻敲她的肚皮。
窗外月光漫进来,在照片上投下银边——照片里戴面纱的女子,面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的眼尾,竟与她镜中模样,有七分相似。
床头柜上的手机突然暗了又亮,是条新短信:【子时三刻,地脉归宁时,你腕间玉珏会替你开门】
她望着手机屏幕上的光,又摸了摸腕间与顾廷深同款的天枢玉珏。
月光里,玉珏表面浮起淡淡纹路,像极了白日里那道护着地脉的净符。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的一声,惊得窗外梧桐叶簌簌落了几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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