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资本的牢笼
梦境的场景在叶廷那句“我带你去”的话音落下时，开始剧烈地扭曲。森林的轮廓像被橡皮擦抹过的铅笔线，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眼的白光。等洛知秋适应光线时，发现自己站在一间装修奢华的办公室里。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室内的真皮沙发泛着冷硬的光泽，茶几上放着一份厚厚的文件，封面上印着几个烫金大字——“独家经纪合约”。
叶廷就坐在沙发上，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衬衫，袖口却被他死死攥着，指节泛白。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是当时业内有名的资本方代表，正用一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
“小叶啊，这合约你也看了，条件很优厚了。三年，保证你从新人变成顶流，资源随便挑。”男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当然，规矩也得守。这三年内，不能谈恋爱，不能有负面新闻，不能擅自接私活……总之，你的一切，都得听公司安排。”
叶廷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洛知秋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还有放在膝盖上、悄悄握成拳头的手。
“可是张总，”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这违约金……是不是太高了？”
合约上的违约金数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零，足以压垮任何一个刚出道的新人。
张总嗤笑一声，放下茶杯，身体前倾，盯着叶廷：“高？这是对你的保障，也是对我们的。你想想，公司砸这么多钱捧你，总得有个约束吧？万一你红了就跑路，我们找谁哭去？”他拍了拍叶廷的肩膀，力道不轻，“年轻人，想走捷径，总得付出点代价。这圈子就是这样，要么签，要么滚回你的练习室，一辈子没出头之日。”
叶廷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洛知秋知道，这是他刚凭借一首翻唱歌曲小火的时候，也是他离“自由”最近的一次。资料里写过，他当时有机会签约一家更注重音乐性的小公司，虽然资源少，但能保留创作自由。
可他最终签了眼前这份合约。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眼里的犹豫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我签。”他拿起笔，笔尖悬在签名处，停顿了两秒，最终还是落下了自己的名字。
“明智的选择。”张总满意地笑了，收起合约，像收起一张战利品，“从今天起，记住你的身份。你不再是你自己，你是公司的产品，是粉丝的‘完美偶像’。”
“完美偶像”四个字，像针一样扎在洛知秋心上。她看着叶廷签下名字的瞬间，办公室的景象突然开始晃动，墙壁上浮现出无数双眼睛——粉丝的、媒体的、资本的，那些眼睛死死地盯着叶廷，仿佛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商品。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洛知秋忍不住问，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突兀。
叶廷猛地转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刺痛的恼怒：“不然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在这个圈子里，没有资本，你什么都不是。我想站在更大的舞台上，想让更多人听到我的歌，就得签。”
“那代价呢？”洛知秋追问，“失去自我，变成别人手里的提线木偶，这就是你想要的代价？”
叶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像是被戳中了痛处。“闭嘴！”他低吼道，“你懂什么？你以为每个人都有资格谈‘自我’吗？在我连饭都快吃不起的时候，‘自我’能当饭吃？”
随着他的怒吼，办公室的景象开始崩塌，那些眼睛变成了尖锐的碎片，朝着洛知秋飞射而来。叶廷的潜意识显然对这段记忆充满了抵触，连带着对洛知秋的质问也产生了强烈的攻击欲。
“够了！”洛知秋没有躲闪，迎着那些碎片，眼神坚定地看着他，“你在怕什么？怕我看到你为了成功，不得不向资本低头的样子？怕我知道你的‘完美’背后，全是妥协和牺牲？”
碎片在离她不到一米的地方突然停住，悬在半空中，像一群被冻住的蜂群。叶廷愣在原地，脸上的恼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难堪，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办公室的景象彻底消失了，他们重新站在那片漆黑的森林里。刚才的藤蔓和狂风都不见了，只有远处依旧传来那若有若无的歌声。
“你说得对。”叶廷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时候……我别无选择。”
洛知秋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他的抵抗虽然还在，却已经不像之前那么坚硬了。就像那座高墙，终于在某个角落，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二、无法触碰的真心
场景再次切换时，洛知秋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这是一个露天音乐节的后台，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堆满了乐器和设备，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汗水的味道。舞台上正在表演的乐队唱着激昂的歌，震得地面都在微微发颤。
叶廷就坐在帐篷的角落里，手里拿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眼神却一直望着帐篷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洛知秋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孩，正抱着一把吉他，坐在不远处的台阶上，低头轻轻拨弄着琴弦，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女孩的侧脸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柔，栀子花香就是从她身上传来的。
洛知秋认得她。她叫林溪，是当时小有名气的独立音乐人，才华横溢，性格直率。资料里提过一句，她和叶廷曾在一次音乐创作营里认识，关系似乎不错，但后来因为叶廷的“偶像身份”，渐渐断了联系。
“她弹得很好。”洛知秋轻声说。
叶廷的身体僵了一下，像是被突然抓住的小偷，有些慌乱地移开目光，拿起矿泉水瓶，却忘了拧开。“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耳根却微微泛红。
洛知秋看着他的样子，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那不是普通朋友的眼神，里面藏着的，是少年人最纯粹的心动，像藏在云层里的星星，虽然微弱，却足够明亮。
“你们……”
“我们没什么。”叶廷立刻打断她，语气有些生硬，“就是认识而已。”
就在这时，林溪抱着吉他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爽朗的笑容：“叶廷，待会儿有空吗？想跟你讨教一下那首《夏夜》的和弦，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叶廷的眼神亮了一下，似乎想说“好”，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不了，待会儿公司的人要来接我，还有行程。”
林溪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掩饰过去，笑着说：“哦，这样啊，那下次吧。”
她转身离开时，洛知秋看到她悄悄叹了口气，脚步也慢了许多。
叶廷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帐篷门口，才缓缓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矿泉水瓶的标签，眼神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无奈。
“为什么要说谎？”洛知秋问，“你明明有空，不是吗？”
叶廷没有看她，声音低沉：“合约里规定，不能和异性艺人有过多接触，尤其是在公众场合。”
“就因为这个？”洛知秋有些难以置信，“为了一个冷冰冰的合约，就要推开真心喜欢的人？”
“这不是你想的那样。”叶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我是公众人物，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我不想因为我，影响到她的事业。她那么有才华，不该被那些无聊的绯闻缠住。”
“所以你就选择自己难受？”洛知秋追问，“看着她失望离开，你心里就好受吗？”
叶廷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恼怒：“不然呢？告诉她我喜欢她，然后第二天就被狗仔拍到，标题写成‘顶流偶像秘恋独立音乐人’？让她被我的粉丝网暴，被公司打压？这就是你想要的‘真心’？”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积压已久的委屈和愤怒。随着他的情绪波动，周围的场景开始扭曲，音乐节的喧嚣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闪烁的闪光灯，像一群嗜血的蚊子，嗡嗡作响。
“你看！”叶廷指着那些闪光灯，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这就是我的生活！无论我做什么，都会被放大、被解读、被攻击！我连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都没有！这就是你所谓的‘完美偶像’的代价！”
洛知秋看着那些刺眼的闪光灯，听着耳边隐约传来的快门声和议论声，突然觉得一阵窒息。她想起自己写网文时，总爱写偶像冲破束缚、勇敢追爱的剧情，觉得那才是“爽点”。可此刻她才明白，在现实的枷锁面前，“勇敢”两个字，有多沉重。
那些闪光灯越来越近，像要把人吞噬。洛知秋能感觉到叶廷的痛苦和愤怒，像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整个梦境淹没。
“对不起。”她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歉意，“我……之前想得太简单了。”
她的道歉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叶廷的怒火。他愣了一下，看着洛知秋真诚的眼神，眼神里的愤怒渐渐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闪光灯突然消失了，音乐节的场景也像泡沫一样破灭了。森林再次笼罩了他们，只是这一次，空气中的血腥味淡了许多，远处的歌声似乎也清晰了一些。
“没关系。”叶廷的声音很轻，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你说得对，我确实……很难受。”
这是他第一次在洛知秋面前，承认自己的脆弱。
洛知秋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曾经把他当成一个“素材对象”，一个用来填充自己小说情节的工具人。可此刻，看着这个在光环下连喜欢一个人都要小心翼翼的男人，她突然觉得，那些文字里的“完美偶像”，是多么苍白和可笑。
三、无孔不入的窥视
场景第三次变换时，洛知秋感到一阵强烈的窒息感。
他们置身于一条狭窄的后巷里，墙壁上布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垃圾桶的酸臭味。巷口传来嘈杂的人声和快门声，像是有无数人在外面堵着。
叶廷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的衣服被扯破了一个角，头发也乱糟糟的，完全没有了平日里光鲜亮丽的样子。
“他们还在外面？”洛知秋警惕地问。
叶廷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嗯。”
洛知秋走到巷口，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巷口挤满了人，手里都拿着手机和相机，像一群饥饿的野兽，死死地盯着巷子里。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狂热和贪婪，嘴里喊着叶廷的名字，声音尖利而刺耳。
“叶廷！出来！”
“看这里！笑一个！”
“跑什么？我们这么喜欢你！”
是私生饭和狗仔。
洛知秋虽然在新闻里见过类似的场景，但亲眼看到时，还是被这股疯狂的气息吓得后退了一步。他们的“喜欢”，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侵略性，仿佛要将被喜欢的人，彻底吞噬。
“他们怎么会找到这里？”洛知秋忍不住问。
“他们总有办法。”叶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麻木，“跟踪、定位、收买工作人员……只要他们想，就没有找不到的地方。”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平静得让人心疼。洛知秋能想象到，这样的追逐，他经历了多少次，才会变得如此麻木。
巷口的人群开始往前挤，有人试图翻越矮墙，嘴里还喊着污言秽语。
“我们得赶紧走。”叶廷拉了洛知秋一把，朝着巷子深处跑去。
洛知秋跟着他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身后的脚步声和喊叫声紧追不舍，像跗骨之蛆，甩也甩不掉。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背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洛知秋一边跑一边问，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喜欢一个人，难道不是应该尊重他吗？”
“尊重？”叶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嘲讽，“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人，是他们的所有物。他们觉得自己花了钱，花了时间，就有权利知道我的一切，控制我的一切。”
他们拐进一个更窄的巷子，这里堆满了杂物，几乎只能容一个人通过。叶廷拉着洛知秋，小心翼翼地穿过杂物堆，身后的喊叫声暂时被挡住了，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丝毫没有减弱。
“我连回家都要绕十几条路，窗帘永远拉得严严实实，家里的东西不敢随便换位置，怕被他们发现规律。”叶廷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无论飞到哪里，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洛知秋想起了他豪宅里那些紧闭的窗帘，那些对着门口的监控，还有他随身携带的防狼喷雾。原来那些细节背后，藏着的是这样的恐惧。
他们终于跑到了巷子的另一端，这里是一条僻静的马路。叶廷拦下一辆出租车，拉着洛知秋坐了进去，报了一个地址，声音里带着一丝急促。
出租车缓缓驶离，洛知秋回头看去，只见那些私生饭和狗仔还在巷口徘徊，像一群找不到猎物的野兽，眼神凶狠。
“安全了？”她问。
叶廷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他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显然还没从刚才的追逐中缓过来。
出租车行驶在夜晚的街道上，窗外的霓虹灯闪烁，映在叶廷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落寞。洛知秋看着他，突然觉得“完美偶像”这个头衔，更像是一个华丽的牢笼，外面围满了疯狂的看客，而笼中的人，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我以前写过一个故事。”洛知秋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主角是一个顶流偶像，被私生饭跟踪，最后被逼到绝境，选择了解脱。当时很多读者骂我写得太黑暗，太丧。”
她顿了顿，看着叶廷紧闭的眼睛，继续说道：“我那时候也觉得，可能是我太夸张了。可现在我才知道，现实可能比故事更黑暗。那些所谓的‘爱’，有时候比仇恨更可怕。”
叶廷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他们总说‘我们是为了你好’，‘我们爱你’。”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说给空气听，“可他们从来没想过，我要不要这样的‘好’，要不要这样的‘爱’。”
出租车突然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路边。司机回过头，脸色苍白地说：“先生，后面……后面有车跟着我们。”
叶廷和洛知秋同时回头，只见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紧紧跟在后面，车窗里伸出几个黑洞洞的镜头，正对着他们。
叶廷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洛知秋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终于明白，那种被无孔不入地窥视的感觉，有多可怕。它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你牢牢困住，让你无处可逃，最终在日复一日的恐惧中，彻底崩溃。
出租车的场景开始扭曲，黑色面包车的影子越来越大，最终化作一片漆黑，将他们吞噬。
当洛知秋再次看清周围时，他们依旧站在森林里。只是这一次，森林的树木之间，多出了许多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他们，像那些私生饭和狗仔，带着狂热而贪婪的光。
叶廷靠在一棵树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头发。他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显然刚才的场景，对他的刺激极大。
洛知秋走到他身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递给了他一瓶水——这是她从刚才的出租车场景里“带”出来的，在梦境里，只要意念足够强烈，有时候能留住一些小物件。
叶廷愣了一下，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他的窒息感。
“谢谢。”他低声说。
洛知秋摇了摇头，目光投向森林深处。那里的歌声似乎又清晰了一些，温柔得像一双安抚的手。
她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震撼”，都太浅薄了。所谓的“完美偶像”，不过是一个用无数枷锁和牺牲堆砌起来的幻影。而幻影之下，是一个渴望自由，却又被牢牢困住的普通人。
她看着叶廷疲惫的侧脸，心里的“素材对象”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同情和理解。她甚至开始反思，自己闯入他的梦境，挖掘他的秘密，到底是对是错。
“我们……继续吧。”叶廷放下水瓶，站起身，眼神里虽然还有疲惫，却多了一丝坚定。
洛知秋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朝着森林深处走去。那些窥视的眼睛依旧在黑暗中闪烁，但这一次，洛知秋的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
她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