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白烟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像一道格格不入的惊叹号,顽强地昭示着这座被遗忘的宫殿里,还燃烧着不肯熄灭的人气。
次日清晨,风雪未歇,反而愈发肆虐,像是要把整个皇城都埋进一片苍茫里。
沈知夏刚推开吱嘎作响的破门,就被门口蜷缩着的一团黑影吓了一跳。
走近了才看清,是阿豆。
他那身洗得发白的太监服上落满了雪,整个人冻得像块冰坨子,小脸青紫,唇角还挂着一道刺目的血痂。
他紧闭着眼,牙关打颤,怀里却像护着什么绝世珍宝,死死地揣着,任凭沈知夏怎么摇晃都不松手。
沈知夏的心瞬间被揪紧了,指尖都跟着发颤。
她想起昨夜自己随口一句“天冷了,要是有碗甜米酒就好了”,阿豆这傻小子竟真的摸黑去了御膳房。
如今这副模样,定是撞上了那位视她为眼中钉的周嬷嬷。
“阿豆!阿豆你醒醒!”她焦急地拍着他的脸。
阿豆悠悠转醒,眼神涣散了一瞬,看清是她,竟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似的递过来:“娘、娘娘……糖……没、没洒。”
那包用体温捂得温热的红糖,仿佛有千斤重,狠狠砸在沈知夏心上。
她眼眶一热,差点当场破防。
什么米酒,什么口腹之欲,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她一把将阿豆从雪地里拽进屋,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哽咽:“傻子!你不要命了!”
屋里,小蝉和大牛也闻声围了过来,看到阿豆的惨状和那包红糖,皆是面色一变,眼底燃起愤怒的火苗。
沈知夏来不及多说,手脚麻利地生火烧水,将那包宝贝红糖悉数倒进锅里,又切了几片老姜扔进去。
很快,一股辛辣又香甜的气息弥漫开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她盛了一碗滚烫的红糖姜汤,小心地喂给阿豆。
热汤下肚,阿豆的脸色才渐渐缓和过来。
沈知夏又从墙角米缸里刮出最后一点糯米粉,加水和成一小团面,仔细地捏了两个指甲盖大小的汤圆,在阿豆惊愕的目光中,放进他手里,一字一句,郑重其事地说道:“阿豆,从今往后,你不是一个人在扫地。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碗。”
这话语不重,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阿豆心里的所有委屈和冰冷。
他捧着那两个小小的、象征着承诺的汤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旁的小蝉默不作声地转身回房,不多时,竟将自己那床破旧的褥子拆了,用里面为数不多的棉花,连夜给阿豆缝了个厚实的护膝。
而平日里闷声不响的大牛,则趁着夜色,不知从哪儿扛来一整捆干草,严严实实地铺在阿豆睡觉的门廊下,挡住了刺骨的穿堂风。
沈知夏看着这群在绝境中相互取暖的人,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双手和眼睛里闪烁的微光,忽然恍然大悟。
她在这里开火做饭,搞的哪里是什么“深夜食堂”,分明是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播撒名为“希望”的种子。
这帮被世界抛弃的人,要的不是山珍海味,而是一份“我们还活着,我们还是一伙儿的”的归属感。
冬至将至,这是一年中最长的一夜。
她决定,要让这最长的夜,成为冷宫最热闹的一夜。
她翻出仅剩的最后半袋糯米粉,心一横,决定孤注一掷——办一场冬至夜宴!
哪怕最后每个人只能分到半颗汤圆,也要让这冰冷的宫殿里,有一次像样的笑声。
她让消息灵通的阿豆悄悄地在冷宫里散播消息:“冬至当晚,知夏小馆限定返场,凭‘恩情帖’入席。”
这“恩情帖”是沈知夏的独创,是她亲手在削好的竹签上写下的“入场券”。
上面的内容五花八门,充满了后现代解构主义的幽默感——“曾为本宫送过一捆柴者,赏五花肉一串”“曾为本宫打抱不平者,可任选汤圆口味”“曾夸本宫厨艺yyds者,可许愿一次,万一实现了呢?”
这消息像长了腿的雪花,一夜之间传遍了冷宫的每一个角落,甚至飘出了宫墙。
连御膳房那位负责烧火的王婆子都托人带话,小心翼翼地问:“娘娘,老奴去年往冷宫这边扔过一筐烂菜叶子……不知这算不算‘恩情’?”
整个冷宫都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宴”而骚动起来,仿佛一潭死水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
这动静,自然也传到了周嬷嬷的耳朵里。
她本就因阿豆偷糖被打之事没能拿捏住沈知夏而憋着一口气,如今听闻废后竟敢在冷宫里聚众狂欢,更是气得肺都快炸了。
这还了得?
简直是在她脸上左右开弓!
她怒气冲冲地闯进内务府,对着总管太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直接给沈知夏的行为定了性:“李总管!废后沈氏,在冷宫夜聚党羽,妖言惑众,恐有咒君之心,意图煽动下贱作乱!此风断不可长!”
内务府总管李德全正捧着手炉打盹,闻言眼皮一抬,慢悠悠道:“周嬷嬷,话可不能乱说。可有实据?”
“有!当然有!”周嬷嬷仿佛就等这句话,从袖中摸出一根竹签,正是她派人搜罗来的“恩情帖”,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总管您瞧瞧这上面写的!什么‘升职’‘回家’!这宫里的奴才,升职去哪?回家去哪?这不是明晃晃地妄图逾越宫规,挑战皇权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李总管捻起那根竹签,眯着眼看了半晌,尤其在“回家”二字上停留了许久。
他沉吟片刻,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提起笔,在纸上不轻不重地批下了一个“查”字。
当晚,两名身着黑衣的侍卫,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冷宫斑驳的外墙上。
为首之人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如鹰,正是奉了密令,亲自前来探查的当朝天子,萧砚。
而墙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破败的屋子里,一尊半人高的铜炉烧得熊熊作响,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红扑扑的。
沈知夏将那点金贵的糯米粉精打细算地分成了不多不少十七份,每一份都小心翼翼地裹入芝麻糖浆,还别出心裁地用黑芝麻在汤圆上点缀出每个人的名字缩写——“豆”“蝉”“牛”……
十七个被世人遗忘的“废物”,此刻正围坐在一起,手里捧着各式各样的粗瓷碗,碗里盛着一颗圆滚滚、热乎乎的汤圆。
他们吃得烫嘴,却笑得眼泪直流。
这不是汤圆,这是身份的证明,是“我”还被记挂着的凭证。
阿豆第一个举起碗,扯着嗓子高呼:“谢娘娘赐福!愿娘娘千岁!”
“谢娘娘赐福!”众人纷纷效仿,颤抖着声音,朝着那个在炉火边忙碌的身影,拜了下去。
屋外,风雪正盛,几片雪花调皮地从破窗的缝隙里飘进来,恰好落在一只滚烫的碗里,瞬间融化,无影无踪。
墙外,萧砚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听着里面传来的、毫不掩饰的、甚至有些放肆的欢声笑语,紧锁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他身边的侍卫压低声音,请示道:“陛下,是否要破门而入,将这些乱党一网打尽?”
萧砚的目光落在沈知夏的侧脸上,她正笑着给一个老太监添汤,那笑容明亮得晃眼。
他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口气,那口气在酷寒中凝成一团白雾。
这哪里是夜聚咒君?这分明是……在过年。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利落的手势,声音低沉而复杂:“收刀,入鞘。”
夜深了,欢宴散去,冷宫重归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却不再是死寂。
每个人的梦里,似乎都带着芝麻的香甜。
那小小的炉火虽然已经熄灭,却仿佛在每个人心里点燃了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种。
然而,这份短暂的安宁与温暖,却脆弱得如同冬日窗上的冰花。
次日清晨,天还蒙蒙亮,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便踏碎了雪地的宁静。
大牛跟见了鬼似的,红着一双眼眶,连滚带爬地冲到沈知夏门前,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恐惧,嘶声喊道:“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