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军的铁靴踩在焦黑的灰烬上,发出“咯吱”的碎裂声,像是在咀嚼着这冷宫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生机。
阿豆已经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抖成了一个筛子,话都说不囫囵:“王……王统领……不、不是我们……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她的话音未落,一个清冷中带着几分慵懒的嗓音从旁边破旧的灶房里传了出来,瞬间压过了现场所有的嘈杂。
“嚷嚷什么,赶着投胎啊?”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知夏缓步走出。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宫装沾满了星星点点的烟灰,俏生生的脸蛋儿也蹭上了一道黑,活像只刚从烟囱里钻出来的小花猫。
她手里还捧着个黑不溜秋、疙疙瘩瘩的东西,正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焦香。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旁若无人地走到那片狼藉的火堆余烬旁,施施然蹲下,对着手中的东西吹了吹热气,动作优雅得仿佛在品鉴什么稀世珍宝。
王统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厉声喝道:“沈知夏!你可知罪?这香料架乃是宫中财产,你竟敢纵火焚毁!按宫规,毁物者杖六十,私自在宫中纵火,论罪当斩!”
“哦?”沈知夏抬起眼皮,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眸此刻清澈见底,没有半分惊慌,反而带着一丝“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的审视,“王统领,搞清楚,我这是在废物利用,响应可持续发展的号召。”
“一派胡言!”王统领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沈知夏却轻轻一笑,用指甲剥开手中那玩意儿焦黑的外壳,露出了里面金灿灿、热气腾腾的软瓤。
她朱唇轻启,慢条斯理地说道:“火,的确是我点的。”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阿豆更是吓得差点晕厥过去,死死拽着沈知夏的衣角。
沈知夏却仿佛没看到周围人活见鬼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没办法,我要烤个红薯当早饭。王统领,您是禁军大佬,消息灵通,您倒是给我分析分析,这冷宫里,内务府给过一粒米吗?给过一捧炭吗?没有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王统领和他身后那些盔甲鲜亮的禁军,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没吃的,我就自己种地,挖红薯。没柴烧,我看这破架子在这儿风吹雨淋了好几年,烂得都快成精了,本着不浪费的原则,就劈了当柴火。怎么,这玩意儿还是什么前朝的文物不成?难道周嬷嬷她们没告诉你们,这架子里的香料早就被她们搬空了,就剩下个空壳子在这儿装门面?”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逻辑链条完整得像一道无懈可击的数学题,直接把王统领给干沉默了。
沈知夏将那块烫嘴的红薯吹了吹,轻轻咬下一大口。
焦皮的微苦和薯瓤的甜糯瞬间在味蕾上炸开,那股朴实而温暖的香气,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尝到的、属于自己的味道。
她一边咀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王统领,您也别为难。回去告诉陛下,就说我沈知夏在冷宫过得很好,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如果他觉得我这么活着碍了他的眼,脏了他的皇宫,一道圣旨下来,白绫毒酒我随便挑。但只要我还喘着一口气,我就得活得像个人样,而不是一条等着饿死的狗。”
她说完,抬起头,嘴角落下一小块金黄的薯泥,配上脸上的黑灰,显得有些滑稽,可那双眼睛里却燃着一团火,亮得惊人。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灿烂得让这清晨的寒雪都黯然失色。
王统领彻底懵了。
他见过哭天抢地的,见过喊冤叫屈的,也见过故作镇定的,就是没见过这种把死罪说得像是在菜市场买菜一样理直气壮,还顺便吃上了的。
这操作,属实是超出他的业务范围了。
消息以一种堪比5G的速度,光速传遍了整个后宫,最终抵达了风暴的中心——乾清宫。
楚景珩刚刚放下朱笔,他面前摊开的,正是那份他亲自授意、关于建立“宫人互助坊”的试点章程,旨在改善底层宫女太监的生活。
冯公公尖细的嗓音在他耳边低语,如同鬼魅:“陛下,周嬷嬷那边已经派人来回话,言之凿凿,说废后沈氏心怀怨怼,焚烧旧时香料,是为‘焚香媚君’,诅咒圣上,证据确凿,请陛下严惩。”
“焚香媚君?”楚景珩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他没说话,但眼底的墨色却越来越深。
一个连饭都吃不上的废后,拿什么媚君?
拿她刚种出来的红薯吗?
他忽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压迫感,随手从墙上挂着的龙纹挂钩上取下一件玄色的大氅:“备马,朕要去冷宫看看。”
“陛下!”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身戎装的萧砚疾步而入,他刚从城防巡视回来,就听说了这件离谱到家的事情。
眼见楚景珩已经换上了一身素色便服,眉目冷峻,步履却异常坚定,他立刻拦在了殿前:“陛下,冷宫那种腌臜之地,您万金之躯,怎可轻易涉险?再说您这般微行,若是……”
“无妨。”楚景珩淡淡地打断他,目光穿过窗棂,望向远处那片被白雪覆盖的宫殿一角,嘴角竟浮现出一丝极淡的、玩味的笑意,“朕就是好奇,一个被朕亲手打入尘埃的女人,是怎么凭着一只烤糊了的红薯,把这满宫的规矩、人心,都给烤得外焦里嫩的。”
风雪似乎更大了些。
冷宫那破败的院墙在雪中像一头沉默的困兽,唯一还有点活气的,就是那歪歪扭扭的烟囱里,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烟。
楚景珩站在一处墙角豁口,并未惊动任何人。
他看见的,正是沈知夏将手里最后剩下的那块红薯,小心翼翼地掰成了大小不均的两半,然后把大的那半塞进了缩在门边、冻得瑟瑟发抖的阿豆手里。
她自己则啃着那块带着厚厚焦皮的小半块,还笑骂了一句:“瞧你那点出息,小馋鬼,慢点吃,这玩意儿烫的是心,又不是嘴。”
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雪,清晰地落入楚景珩的耳中。
就在这时,沈知夏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利剑般穿过纷飞的雪花,不偏不倚,直直地落在了楚景珩的身上。
四目相对。
没有惊慌,没有下跪,没有卑微的讨好。
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即扬了扬手中那半块黑乎乎的红薯,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问“你吃了吗?”:“哟,这不是陛下吗?要是您不嫌弃这玩意儿脏了您的龙手,那剩下这半块您就拿去尝尝鲜?”
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了那道已经淡去却依旧存在的疤痕——那是她被废后位时,被他亲手下令用玉如意砸出的印记。
楚景珩的心,莫名地被那道疤和她手中那半块红薯烫了一下。
他沉默着,一步步走近,在无数双震惊到快要掉下来的眼珠子注视下,竟然真的在她对面蹲了下来。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融化成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半块还带着余温的红薯。
指尖触碰到焦黑外壳的粗糙感,与他平日里接触的丝绸、玉器、奏折截然不同,是一种粗粝而真实的质感。
在沈知夏那双探究的目光中,他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
一股混合着泥土芬芳、炭火焦香和薯肉甘甜的复杂味道,瞬间在他的口腔中化开。
睫毛微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他从未吃过这样的东西——不精致,不雅观,甚至不干净,完全不符合任何宫廷礼数,却热得……能一直烫到心里去。
良久,他才抬起眼,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烟灰却笑得肆意的女人,低声道:“朕的御膳房,三千六百道工序,山珍海味,好像……还真不如你这一口。”
“噗嗤。”沈知夏没忍住,笑出了声,“那敢情好。陛下您下次要是还想来忆苦思甜,提前打个招呼,我给您烤个技术升级版的,保证带糖心儿。”
她的话轻松又俏皮,仿佛对面蹲着的不是那个决定她生死的九五之尊,而是一个来蹭饭的邻居。
楚景珩竟然也笑了。
那笑容极淡,如雪泥鸿爪,却真实得让一旁的萧砚握着刀柄的手都松了三分。
而跟来的王统领更是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毁灭性的冲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帝国最尊贵的男人,蹲在一个废后的面前,分食着一个烤糊的红薯,那场景,诡异得像是乡野村夫在自家灶台前的闲话家常。
回宫之后,楚景珩对这件震动后宫的“纵火案”,只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冷宫那边……不必再查了。”
当晚,内务府便收到了一道加急的朱批圣旨。
圣旨内容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那家被周嬷嬷等人视为眼中钉的“知夏小馆”,不仅没有被取缔,反而被直接升格为“宫人食坊”,并特准于每日申时在冷宫外的长信街设摊,专供各宫采买点心小食。
其所有经费,直接列入“皇室体恤专项”支出,任何部门不得以任何理由克扣。
更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在这道朱批的末尾,楚景珩用朱砂笔又添了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凡有阴私诡计、故意阻挠者,视同违旨,不必审问,直接拖去慎刑司。”
周嬷嬷接到传抄的文书时,手中的青瓷茶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
她瘫坐在椅子上,失魂落魄。
她终于明白,自己输的,从来都不是一场火,也不是一个废后,而是这个她看不懂的、属于新帝王的时代,和他带来的那股子不讲道理的温度。
而此刻,冷宫的灶台边,炉火烧得正旺。
沈知夏正抓着一个叫小风筝的、从前跟着她的小太监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写新招牌。
“姐,咱们写啥啊?”小风筝仰着脸问。
沈知夏拿起一块木炭,在磨平的木板上写下几个大字,嘴角扬起一抹狡黠的笑。
“就写——皇上亲测都说甜,你个小可爱还在怕啥?”
炉火噼啪作响,橘红色的光映在她明亮的眼底,像是在这沉寂的雪地里,悄然燃起的第一簇春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