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向说变就变,比翻脸还快。
三天后的乾清宫,暖炉烧得正旺,御案上的奏折堆得像座小山,空气里却悄然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
这香味不似宫中常用的熏香那般沉郁厚重,反而带着点心出炉时那种温软鲜活的烟火气,勾得人心尖儿发痒。
冯公公的鼻子比狗还灵,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这股“不明香气”。
他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声“来了”,立刻就要指挥小太监们上演全套一级响应流程——关窗、闭户、取样、送毒理司一条龙。
这可是紫禁城里的基本操作,毕竟谁知道这风里送来的是情趣还是刺客。
“等等。”
就在小太监们准备扑向窗户时,那座“奏折山”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嗓音。
楚景珩头也未抬,朱笔未停,只是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冯公公立刻一个手势,所有动作瞬间定格,小太监们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保持着各种滑稽的预备姿势。
“不必封。”楚景珩终于放下了笔,指尖在眉心揉了揉,那股积压已久的烦躁似乎被这缕甜香冲淡了些许。
“让这香……多待一会儿。”
他竟破天荒地靠在龙椅上,闭上了眼。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俊美却略显疲惫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股甜香仿佛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了他紧锁的眉头。
满殿的沉闷,似乎都被这小小的香气撬开了一道缝,透进了光。
冯公公大气不敢出,只能在心里给冷宫那位主儿刷了一波“666”。
好家伙,这波操作属于大气层级别的“香薰疗法”,精准打击了老板的痛点。
片刻后,楚景珩再度睁眼,眸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似乎真的回暖了几分。
他随口问道:“冷宫近来可有异动?”
来了来了,老板开始关心项目进展了!
冯公公精神一振,连忙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躬身呈上,封面赫然写着《冷宫协供旬报》。
“回陛下,这是冷宫‘知夏小馆’最新的关键绩效指标报告。”冯公公口条利索,用词新潮,全是跟沈知夏那位奇女子学来的,“‘许愿签’作为核心激励产品,本旬发放三十七枚,用户活跃度对比上旬提升三成。‘恩情帖’作为内部流通货币,兑换率高达九成,主要用于修缮屋瓦、疏通沟渠等基础设施建设,实现了零成本运营的商业闭环。连带着,咱们的炭火、食材等官方物料消耗,也呈断崖式下跌……”
楚景珩接过那本薄薄的册子,翻开一看,眼角忍不住抽了抽。
上面不仅有数据,还有条形图和饼状图,清晰明了,把冷宫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分析得头头是道,简直比户部尚书的年终总结还像样。
这哪里是冷宫,分明是紫禁城新成立的创业孵化基地。
而此时,作为“基地”创始人的沈知夏,也收到了风声。
当阿豆手舞足蹈地学着冯公公派来的小太监的口吻,描述了陛下如何“为香留窗”时,沈知夏脑中那根名为“搞事情”的弦,又被拨动了。
“阿豆,别光顾着傻乐了,干活!”沈知夏灵光一闪,立刻下达指令,“把咱们‘知夏小馆’这十天所有的流水账都给我翻出来!多少人因为互相帮助拿到了许愿签,多少人因为损坏公物,被扣了恩情帖,炭柴米面比以前节省了多少,全都给我量化成数据!”
阿豆一脸懵圈:“主子,您这是要做什么?”
“做幻灯片演示文稿……不对,做一份能让皇帝看懂的述职报告。”沈知夏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他不是喜欢用‘考成法’量化天下官员的功过吗?那我就给他一份‘人心量化图’!”
两天后,一份精心制作的“冷宫人心图”和一盒新出炉的“香糕”被打包在一起。
沈知夏将礼盒递给再次悄悄前来的冯公公,附耳交代:“公公,劳烦您演场戏,就说……这是内务府送错了点心,不小心送到御前了。”
冯公公秒懂,对着她挤了挤眼,那表情仿佛在说:“放心,我可是宫斗剧里的金牌非玩家角色,业务熟练。”
于是,当楚景珩正在为边关军费和朝中党争焦头烂额时,一个包装精美的食盒就这么“阴差阳错”地摆在了他的御案上。
“内务府送错的?”楚景珩挑眉,倒也没动怒。
他最近对“意外”这个词,容忍度高了不少。
打开礼盒,一股更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
几块精致的香糕上,用糖霜工工整整地写着五个大字——民暖则国安。
字迹娟秀,却笔力千钧。
楚景珩的目光倏然一凝。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点心了,这是在给他上奏折。
他拿起一块香糕,发现底下压着一本小册子,正是那份《冷宫人心图》。
翻开册子,清晰的数据和图表扑面而来:冷宫常驻人口十七人,十日内,互助行为发生率提升六成,内耗争吵事件下降八成,公共财物损耗率几乎为零,木炭总消耗量下降四成,连带着夜间轮值守卫的失误率都降低了。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楚景珩的心上。
他推行“考成法”,用最严苛的律例和数字去倒逼官员,换来的却是阳奉阴违和数据造假。
而这个被他打入冷宫的女人,仅凭一些不值钱的“许愿签”和“恩情帖”,就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用“人情”盘活了一潭死水。
他的指尖,在“许愿签”那一栏上轻轻点着,上面标注着几个小字:“兑换愿望前三:给家人报平安、一床新棉被、一顿饱饭。”
全是些卑微到尘埃里的愿望。
他忽然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的萧砚——他最信任的近臣,也是“考成法”的坚定拥护者。
“萧砚,你说,她这个法子,比朕的‘考成法’如何?”
萧砚浑身一震,他自然也看到了那份“报告”。
他沉吟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低沉却由衷:“更……暖。”
一个冷硬如铁,一个温暖如春。高下立判。
次日,内务府总管被皇帝紧急召见,被问及“知夏小馆”的运营细节时,吓得两腿发软,以为是冷宫那位主儿惹了什么滔天大祸,连忙跪地求饶。
楚景珩却只是平静地问:“那个小馆,动用公帑了吗?”
总管连忙摇头:“回陛下,一文钱都没动用!所有开销全靠她们内部的‘恩情帖’流转,连前几日修屋顶的瓦片,都是浣衣局的宫女们凑了份子,用自己的‘恩情帖’从尚宫局兑换了残次品,自己动手修的!据说,现在好多底层宫人,都想加入那个什么……互助体系。”
“人情流转……自发修缮……”楚景珩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的圣旨上批下几个字:
“冷宫经验,可试推‘宫人互助坊’,先于浣衣局试点。”
消息一出,整个后宫都炸了锅。
而冯公公则像个得胜的将军,第一时间命人将那盒“误送”的香糕,换了个华丽的“御赐点心”的名头,亲自、高调地送回了冷宫,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陛下的意思。
当晚,冷宫里一片欢腾。
阿豆抱着那只刻着龙纹的食盒,激动得快要当场给沈知夏表演一个原地飞天,“主子!主子!咱们这是要翻身了啊!陛下都给咱们发录用通知了!”
沈知夏却比她冷静得多。
她打开食盒,里面的香糕一块没动,只是在最底层,多了一张小小的、无字的明黄色硬纸。
这是宫里传密信的把戏。
她将纸片凑到烛火上轻轻烘烤,只见一行极细的小字缓缓浮现,笔锋瘦劲,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仪:
“三日后,朕去查灶。”
查灶?
沈知夏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那行字烫了一下。
这三个字的信息量太大了。
“查”代表审视,“灶”却是个极具生活气息的地方。
他不是要在大殿之上召见她,而是要亲自来这个烟火之地,看她如何“治理国家”。
阿豆凑过来看了一眼,兴奋得满脸通红:“陛下要来咱们这儿吃饭?天呐!主子,咱们得赶紧准备国宴级别的满汉全席啊!佛跳墙、烤乳猪、八宝鸭……”
“不。”沈知夏却轻轻摇头,目光望向窗外清冷的月色,眼神锐利如刀,“阿豆,我们不准备吃的,我们准备‘话’。”
她迅速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下三件事,声音清脆而坚定:
“第一,把那个用了十几年、时不时还漏风的旧灶台,给我彻彻底底修好。材料不够,就用恩情帖去换!要让陛下看到,我们不仅会省,更会建。”
“第二,把小馆所有的账册都整理出来,每一笔‘恩情帖’的流入流出,都要清清楚楚,有据可查。我们要让他知道,我们的人心,经得起审计。”
“第三,”她顿了顿,看向角落里那个一直默默听着、因为擅长手工活而被大家称为“小风筝”的腼腆宫女,“小风筝,再扎一个新风筝,要比之前那个更大,更显眼。”
小风筝怯生生地问:“主子,这次……上面写什么?”
沈知夏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运筹帷幄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次写——风送的不是香,是活路。”
这不仅是对皇帝的回答,更是对整个紫禁城所有在底层挣扎的人的宣言。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冷宫上下齐心协力,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到这场“迎驾”准备中。
灶台被修葺一新,砖缝勾得严丝合缝;账册堆得整整齐齐,每一页都散发着墨香;那只巨大的新风筝也已完工,静静地靠在墙角,只等东风。
一切都准备就绪。
入夜,沈知夏做完最后的检查,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站在院中,抬头望着天上的弦月,深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她知道,明天将是决定她和这冷宫所有人命运的关键一天。
万事俱备,只欠天明。
然而,就在她转身准备回屋时,院墙外,一声尖锐而短促的金属刮擦声划破了夜的寂静,紧接着,似乎有什么重物被猛地推倒,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声音来自……厨房后院的方向。
沈知夏和阿豆脸色骤变,猛地对视一眼,心瞬间沉到了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