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御膳房,气氛堪比刑场。
掌勺大太监李德福捏着兰花指,声音尖得能划破琉璃:“老张头,我再问你一遍,昨天那批胆大包天的红薯饼,到底是谁给你的方子?别以为贵妃娘娘不追究就万事大吉,这宫里的规矩,可不是摆着好看的!”
老张头汗如雨下,一张老脸皱成了苦瓜,嘴唇哆嗦着,却愣是一声不吭。
他知道,供出冷宫那位,就是把她往死路上推。
那位可是他老婆子的救命恩人,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
李德福见他嘴硬,气得直翻白眼,活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好你个老东西,嘴还挺严!给我搜!连他的灶台缝都给我撬开,我倒要看看,他还能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几个小太监一拥而上,叮叮当当一阵乱翻。
果然,在一个不起眼的木柜深处,摸出了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包裹。
打开一看,是半包细腻的黄色粉末。
李德福还没发作,老张头已经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猛子扑过去,脱口而出:“公公,这可不是什么坏东西!这是……这是民间新发现的宝贝粮食,能做面条,比白面还顶饱!”
这话一出,连旁边看热闹的都乐了。
一个巡查御膳食材的太监正好路过,听见这话,好奇地捻起一撮粉末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甜香。
他来了兴趣:“新粮?吹牛不上税是吧?这玩意儿能做面条?”
老张头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连连点头:“能!绝对能!不信您尝尝!”他手忙脚乱地舀了一勺粉,用开水冲了一碗糊糊,双手奉上:“公公您尝尝,香甜滑糯,绝对是好东西!”
那巡查太监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眼睛瞬间就亮了。
这口感,绝了!
香甜软糯,顺滑无比,简直不像粗粮。
他眼珠子一转,心生一计。
今天皇帝的午膳里有道素烩羹,正愁着勾芡不够浓稠,加点这个,神不知鬼不觉,说不定还能讨个巧。
他不动声色地把那包粉顺进袖子里:“行了,这东西我先收着,要是真像你说的是个宝,少不了你的好处。”
御书房内,楚景珩正为边关雪灾的急报愁得眉心打结。
北境大雪封山,粮草转运困难,再不想出法子,前线将士就要断炊了。
萧砚一身玄色飞鱼服,如一柄出鞘的利剑,静立于阶下,声音无波无澜:“陛下,东宫的炭火用度已核查完毕。冷宫那边确实超了份例,但并未发现聚众喧哗的迹象。王统领可以担保,冷宫内外并无任何异动。”
“她倒是会钻规矩的空子。”楚景珩冷哼一声,搁下朱笔。
一个废后,竟还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折腾出这么多事来。
话音刚落,内侍官端着午膳鱼贯而入。
楚景珩心烦意乱,没什么胃口,随意地夹起一筷子素烩。
可筷子尖刚一入口,他便察觉到一丝异样。
这羹汤滑溜得有些过分,他好奇地用筷子尖挑了挑,竟从中挑起一缕晶莹剔透的金黄细丝。
那细丝在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入口柔韧Q弹,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
他微微一怔:“这是何物?”
捧膳的内侍也是一头雾水,支支吾吾半天,还是旁边那个巡查太监机灵,连忙跪下回话:“回陛下,此物乃是御膳房新得的民间新粮所制,口感爽滑,寓意龙体安康,福寿绵长,奴才斗胆,为它取名为‘龙须薯丝’。”
好一个“龙须薯丝”!
楚景珩挑了挑眉,竟破例将那碗素烩吃了个底朝天。
饭后,他放下碗筷,指尖在桌案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去查,这‘龙须薯丝’,究竟出自何人之手。”
萧砚一直垂着眼眸,此刻,袖中那张被他捏得有些发皱的“心软则胜”的签纸,被他用指尖悄无声息地推入了袖袋更深处。
圣上一句话,整个御膳监差点没把房顶给掀了。
层层盘问之下,最终还是追到了老张头身上。
老张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一五一十地全招了:“是……是冷宫那位娘娘教老奴做的。娘娘说,这东西叫红薯,产量高,耐储存,磨成粉,一斤能顶三斤麦,是荒年的救命粮。”
楚景珩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御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许久,他才再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她……还做了什么?”
老张头仿佛鼓起了毕生的勇气,抬头道:“回陛下,娘娘心善。昨儿见浆洗房的姐姐们手脚都冻裂了,还特地做了‘红薯糖霜豆’给她们送去,说是能补气血,压压惊。那些姐姐们平日里没少被管事嬷嬷打骂,夜里都睡不安稳。”
楚景珩的指尖停止了叩击,他没有再追问,却挥手让内侍将那个盛过“龙须薯丝”的空碟留了下来,一直摆在案头,直到夜深。
冷宫里,沈知夏正哼着小曲儿,教阿豆用熬好的糖浆给炒熟的黄豆“穿衣服”。
忽然,院门口多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头也不抬,笑着调侃:“哟,萧大人又来查我的碳排放指标了?”
萧砚没有接话,只是默默地走到石桌旁,将一个纸包和一小碟东西放在了上面。
纸包里,是那张她塞给他、却始终未被拆开的运势签;碟子里,是几根吃剩下的,晶莹剔透的“龙须薯丝”。
沈知夏挑了挑眉,捏起一根放进嘴里,乐了:“陛下尝过了?评价如何?给个五星好评呗,亲。”
萧砚看着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终于开了金口,声音低沉沙哑:“陛下说,此物滑得不像粗粮。”
“那当然,技术活儿。”沈知夏笑出了声,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我往里头加了点草木灰滤出的碱水,专业名词叫‘美拉德反应’的进阶版,能增加韧性。陛下要是喜欢,明儿我让阿豆送一包生粉去御膳房,顺便附上八百字的使用说明书。”
萧砚的目光深邃如潭:“你就不怕这是引火烧身?”
沈知夏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将一颗刚裹好糖霜的豆子丢进嘴里,嘎嘣脆。
“怕什么?火都已经从我这冷宫烧到陛下的御膳桌上了,再烧,也不过是往里头添把柴而已。火烧得越旺,看戏的人才越多,不是吗?”
当夜,昭阳宫。
林昭昭听完宫人的汇报,气得直接捏碎了手中的一串东珠。
“她好大的胆子!竟敢把冷宫那种腌臢地方出来的脏东西,端上陛下的龙案!”她眼中淬着毒,对心腹宫女春桃厉声道:“去!立刻去御膳监施压,就说本宫吃了那劳什子红薯饼,腹痛不止!让他们把那个老张头给本宫往死里打!”
春桃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煞白:“主子,三思啊!那食物……不脏。奴婢亲眼所见,浆洗房的几个妹妹,平日里一到晚上就腿抽筋,疼得睡不着,可吃了娘娘送的糖豆,昨晚竟一夜安睡。”
林昭昭怒极反笑,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是在替她说话?”
春桃把头埋得更低,声音细若蚊蚋:“奴婢不敢……奴婢只是觉得,人心……不是铁打的。”
“滚!”林昭昭拂袖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了春桃一身。
而在另一边,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内,楚景珩正展开一张由萧砚新呈上来的宣纸,上面用娟秀又不失风骨的簪花小楷,详细地画着石磨的构造图,旁边还标注着红薯如何清洗、蒸煮、切片、晾晒、最终研磨成粉的每一个步骤,其详尽程度,堪比工部的营造法式。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最终停留在“荒年救万民”五个字上,低声自语:“明日,去冷宫看看。”
萧砚垂首应了声“是”,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扫向窗外。
夜色深沉,唯有远处冷宫的方向,一点灶火倔强地亮着,像是在这漫漫寒夜里,固执地等待着一场雪后初霁的日出。
夜,更深了。
宫墙内外,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那一点微光。
有的人希望它立刻熄灭,有的人,却在期待它燃成燎原之火。
而那场搅动风云的大雪,也终于在黎明前,悄然停歇。
天边,泛起了一抹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