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人,”秦菀抬眸,声音因连日议事而带着沙哑,却依旧沉稳,“方才接到凤阳巡抚奏报,淮河王家坝昨夜溃堤三丈,下游三县已成白地。”
赵观接过奏报,手指在“溃堤三丈”四字上重重一顿,长眉拧成了川字:“王家坝是淮河南岸第一道屏障,此处一溃,扬州、泰州必遭灭顶之灾。臣已命工部连夜调派河工赶赴现场,但,”他话锋一顿,声音沉了下去,“此刻雨势不止,新修堤坝恐难承重,而灾民……”
“灾民不能等。”秦菀打断他,起身走到悬挂的舆图前。那幅丈余宽的江南水利图上,密密麻麻插着朱红色的小旗,每一面旗子都代表一处险情。她指尖点在通州与扬州之间的空白处,那里本是良田万顷,此刻却已被标注为“积水丈余”。
“通州现有粮仓三千石,本是备着秋防的,”她缓缓道,“但眼下,只能先挪出来。赵大人,你即刻拟一道奏疏,奏请陛下开通州常平仓,同时传檄苏、杭二州,令地方官征集商船,沿运河北上,转运粮草。”
赵观眉头微蹙:“开常平仓需陛下钦准,而苏杭商船多为私商,恐难强征。且运河水势湍急,行船风险极大,若有不测……”
“风险由朝廷担着。”秦菀语气果决,“凡愿北上运粮的商船,运费加倍,若遇风浪损毁,由户部照价赔偿。至于陛下那里,”她转身看向赵观,目光清亮,“你在奏疏里写明,若等陛下批复,通州灾民恐饿死过半,届时民心浮动,恐生民变。臣愿与你共担此责。”
赵观望着她,他起初总觉女子行事难免优柔,此刻却见她眼底只有赈灾的急切,毫无半分犹豫。他躬身一揖:“臣遵令。只是粮草之外,还需帐篷、药品。眼下江南药材行多被水患波及,药材恐难筹集。”
“朕已令太医院整理药材,通州常平仓,朕准了。赵观,你再加一道檄文,令山东、河南巡抚,即刻调运棉布、帐篷,由陆路送往通州。陆路虽慢,却可避开水险。”
赵观连忙跪地接旨,秦菀将他扶起,目光扫过舆图上的红旗,沉声道:“朕知你们辛苦,但百姓是国之本。商船征调之法甚好,只是需派得力之人督办。赵观,你举荐一人。”
赵观略一沉吟:“臣举荐应天府尹李明锡。此人刚正不阿,且熟悉江南水情,由他督办商船转运,必能尽心。”
“李明锡,此人是个强项令,也好。便依你所奏。”
众人散去后,值房内只剩秦菀与烛火相伴。她重新铺开一张纸,提笔写下“赈灾事宜清单”,笔尖在“药品”二字上停了许久。忽然,她想起太医院院判曾说过,岭南有一种草药,可治水灾后的瘟疫,只是路途遥远,运输不易。
“来人,”她扬声道,“备笔墨,我要给两广总督写一封信。”
窗外的雨还在下,但值房内的烛火,却仿佛比刚才亮了些。秦菀望着纸上渐渐写满的字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洪水虽烈,却冲不散人心。只要官民同心,总有水退云开的一日。
赵观走出值房时,回头望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雨声中,隐约传来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他握紧了手中的奏疏,加快脚步向文华殿走去。夜色深沉,而这场与洪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赵观刚行至月华门,却被秦菀的侍女青禾追上。“赵大人留步,”青禾举着油纸伞,裙裾沾了泥点,“我家主子说,有件事忘了与您细商,关于灾民安置的选址。”
赵观停住脚步,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石阶上溅起细碎的水花。“有何见教?”
“主子说,通州城外的北邙坡地势较高,可暂避水患,但那里是皇家猎场边缘,按律不得随意占用。”青禾递过一卷图纸,“这是北邙坡的地形草图,主子标了三处可搭建棚屋的平缓地带,约莫能容五万人。只是……需陛下恩准。”
赵观展开图纸,秦菀的笔迹娟秀却力透纸背,在“水源处”“避风坡”等字样旁都圈了红圈。他心中一动,北邙坡虽近猎场,却久未启用,此刻用作安置点,确是稳妥之策。“此事我会在文华殿向陛下禀明,”他将图纸折好收入袖中。
青禾走后,赵观望着雨幕中的宫墙,可今日看来,她不仅能谋全局,更能虑及细处,北邙坡选址一事,便是例证。
值房内,秦菀正对着一本泛黄的《淮河水利考》凝神细看。这是前朝水利专家潘季驯的手稿,上面记载着弘治年间淮河治理的经验。她指尖划过“束水攻沙”四字,忽然想起赵观曾提过,王家坝溃堤处河床积沙已深,若只一味堵截,恐难长久。
“主子,太医院院判求见。”
秦菀抬眸:“快请。”
院判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捧着一个药箱快步进来,躬身道:“秦大人,您要的岭南草药名录,老臣带来了。只是这‘水菖蒲’‘过江龙’虽能防疫,却需新鲜入药,从岭南运至通州,至少需二十日,怕是……”
“二十日太久了。”秦菀接过名录,目光在“过江龙”旁的注解上停留——“生于珠江沿岸,茎叶可煎水沐浴,防时疫”。她忽然起身,走到舆图前,指尖沿大运河一路南下,停在苏州府:“苏州府临近太湖,水泽密布,会不会有类似的草药?”
院判愣了愣:“太湖一带确有‘水蓼’,功效与过江龙相似,只是药性稍弱。若大量采集,或可应急。”
“那就定了。”秦菀立刻提笔写了一封手令,“你派得力弟子持此令前往苏州,会同知府征集药农,三日之内,务必将水蓼运抵通州。运费、工钱,皆由户部支取。”
院判接过手令,又道:“还有一事,通州已有流民出现发热、腹泻之症,恐是疫病初起。老臣恳请亲往通州,主持防疫。”
秦菀望着他苍老的面容,迟疑道:“院判年事已高,通州条件艰苦……”
“大人,”老院判挺直脊背,“医者仁心,岂因年岁退缩?若能救万民于疫疾,老臣死而无憾。”
秦菀心中一热,起身拱手:“如此,便拜托院判了。我这就奏请陛下,调五百禁军护送,沿途各州需全力配合。”
赵观呈上的堤坝抢修图沉思。图上用朱笔标注了三处需重点加固的地段,旁边密密麻麻写着所需石料、木料的数量。
“陛下,”赵观奏道,“王家坝溃堤处需用‘糯米灰浆’筑堤,此物黏性极强,可抵洪水冲击,只是需糯米万石,眼下京中粮仓恐难供应。”
“万石糯米……通州常平仓刚开,若再调粮,京中储备……”
“江南织造局存有糯米五千石,本是用来浆洗丝绸的。若暂借调拨,可解燃眉之急。待秋收后,再由户部补还。”
赵观眼睛一亮:“此法甚好!织造局糯米虽非军粮,却也可应急。”
“准了,督办商船之事,可有消息?”
“方才接到急报,”赵观道,“已在苏州集结商船三百艘,只是部分船主担忧水险,迟迟不肯启航。”
此时,秦菀派来的药材车队也到了。太医院院判带着药农在坡上支起大锅,煮起水蓼汤,空气中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乡亲们,都来喝碗汤,能防疫病!”药农们吆喝着,灾民们排起长队,脸上渐渐有了血色。
内阁值房,秦菀收到奏报,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奏报中说,首批粮草已分发完毕,灾民情绪稳定,水蓼汤也开始饮用,暂未发现大规模疫病。
“主子,赵大人求见。”
秦菀抬头:“请他进来。”
赵观风尘仆仆,手里拿着一份塘报:“王家坝堤坝已抢修完毕,糯米灰浆果然坚固,昨夜洪水冲击,竟纹丝不动!”他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还有,山东、河南的帐篷、棉布也已运到,北邙坡的灾民总算能避雨了。”
秦菀接过塘报,上面有治水官员的批注:“堤坝虽固,仍需派专人巡查,以防管涌。”她提笔在旁边写道:“准奏,令河道总督每日上报巡查情况。”
“对了,”赵观忽然想起一事,“令南方诸省减免受灾地区明年赋税,还令国子监生员前往灾区,协助登记灾民户籍,以便后续安置。”
秦菀点点头:“如此,灾民便无后顾之忧了。只是……”她望向窗外,雨势已小了许多,“这场雨,不知何时才停。”
赵观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隐约透出一丝光亮,仿佛乌云背后的月亮。“总会停的,”他沉声道,“就像洪水总会退去,百姓总会重建家园。”
秦菀转头看他,忽然笑了:“赵大人说得是。只要我们各司其职,总有水退云开的一日。”
烛火在两人之间跳跃,映着案上堆积的奏报,也映着窗外渐歇的雨声。远处传来打更人“三更”的梆子声,深宫寂静,而千里之外的灾区,正因为他们的努力,悄然孕育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