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司寒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过。
自从他放下所有自尊，让秦风向那个神秘的“经纪人”邮箱发出近乎于“投诚”的信号后，他就陷入了一种焦灼的、被动的等待之中。
这是一种他极为陌生的感觉。在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里，他永远是规则的制定者，是掌控全局的猎人。而现在，他却成了一个站在门外，忐忑地等待着女王宣判的……祈求者。
三天。
整整三天，那个邮箱都如同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毫无波澜。
这三天里，厉氏集团的公关部和“璀璨之星”品牌部已经因为那场“重生”大赛的公告而忙得人仰马翻。无数设计师的简历和作品如雪花般涌入，整个珠宝界都被厉氏这惊人的手笔所震动。
然而，这一切的喧嚣，都与厉司寒无关。
他真正想钓的那条鱼，那只凤凰，迟迟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判断失误。或许对方根本不屑于与他进行任何“谈判”，之前的邮件只是单纯的戏耍。
就在他的耐心即将告罄，那股被压抑的暴躁即将重新占据高地时，第四天的清晨，那台黑色的、与世隔绝的笔记本电脑，终于发出了一声宛如天籁的提示音。
邮件来了。
厉司寒几乎是在瞬间屏住了呼吸，他挥手让办公室里正在汇报工作的秦风噤声，然后用一种近乎于朝圣的姿态，点开了那封邮件。
发件人依旧是那个神秘的[agent.luna@protonmail]。
邮件内容，却比上一次更加简短，也更加……匪夷所思。
Subject: Prerequisite Assessment
Mr. Li，
Collaboration with Luna is not a matter of negotiation， but of qualification. Before we proceed to any discussion of terms， you are required to pass a prerequisite assessment.
Your task is to submit a comprehensive and objective report on the 'Li Family Stand-in Bride Incident' that occurred on the night of [此处是一个精确到日期的、五年前的时间点].
The report must include:
A detailed timeline of events from 18:00 to 06:00.
All involved parties and their verified statements.
Unedited surveillance footage from all relevant locations within the Li family estate.
A conclusive analysis of the incident's root cause and subsequent impact.
Submission deadline: 30 days.
This is not a request. It is the sole entry ticket to a conversation with Luna. Should you fail to submit， or should the report be deemed biased or incomplete， this communication channel will be permanently closed.
We await your demonstration of sincerity and competence.
Regards，
L.A.(Luna's Agency)
邮件的最后，落款从上次高傲的“L”，变成了更具官方色彩的“L.A.”，仿佛一个高高在上的仲裁机构，正在向他发布一道不容置喙的考题。
厉司寒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每一个单词，他的大脑，在最初的几秒钟里，是完全空白的。
他预想过无数种可能。对方可能会开出天价的酬劳，可能会要求他用整个“璀璨之星”去换取一次合作，甚至可能会提出一些匪夷所思的、彰显艺术家怪癖的条件。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的条件，竟然是这个。
让他去调查五年前，他自己亲身经历的那一夜。
那个他一生中最屈辱、最混乱、最不愿回首的夜晚。
那个他被一个心机深沉的女人下药设计，被迫留下了血脉，并因此错失了自己挚爱之人的夜晚。
一股被戏耍、被羞辱的狂怒，如同火山爆发般从他的心底喷涌而出！
“砰！”
他一拳狠狠地砸在昂贵的紫檀木办公桌上，手背青筋暴起。
“她到底想干什么！”他低吼出声，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
这算什么？
这是在挑衅！是在揭他的伤疤！是在用他最不堪的过往，来嘲讽他此刻的卑微！
Luna……一个远在天边的国际珠宝设计师，凭什么会对五年前发生在他厉家的一桩丑闻感兴趣？
这不合逻辑！
除非……
一个念头，像一道刺眼的闪电，劈开了他被怒火烧得混沌的理智。
除非，“Luna”之所以对这件事感兴趣，是因为她根本不是什么“旁观者”。
她就是“当事人”。
“涅槃”……“重生”……亲自揭开五年前的真相……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清晰得令人心惊的锁链，死死地捆住了他的心脏。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Luna的考验”。
这是苏晚的战书。
是她，在用“Luna”这个强大而高傲的马甲，逼着他，厉司寒，亲手去撕开自己深信了五年的谎言，去面对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真相。
她是在说：你想得到我的才华？你想得到我的认可？可以。先把你欠我的那份清白，还给我。
“呵……”厉司寒忽然发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笑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荒谬。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第三层，在用商业手段逼迫她。
却没想到，她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第五层，将他整个人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算计了进去。
他以为自己在追求一个才华横溢的设计师，实际上，他是在为一个自己犯下的、长达五年的错误，进行一场注定无比痛苦的……赎罪。
办公室里的气压低得可怕。
秦风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他从未见过自家总裁露出这样复杂的神情，那是一种混杂了滔天怒火、极致挫败、刻骨悔恨，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疯狂战栗的表情。
“厉总……”秦风试探着开口，“这……这封邮件，我们该如何回应？对方的要求，实在是……”
“查。”
厉司寒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赤红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到可怕的黑暗。
“就按她说的，去查。”
秦风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厉总，那件事……当年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是……是苏晚小姐为了钱，设计了您，林小姐才是受害者……”
“定论？”厉司寒咀嚼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现在的‘定论’是，我可能当了五年彻头彻尾的傻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去查！动用一切力量，把五年前那个晚上的所有细节，都给我挖出来！我不要任何人给我的‘定论’，我要我自己看到的、未经删改的、最原始的真相！”
他忽然很想知道，如果真相真的不是他记忆中的那样，那他，厉司寒，这五年来，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又亏欠了那个女人，多少？
就在厉司寒下定决心，要将五年前的旧案翻个底朝天时，远在法国的某个私人庄园里，一个气质温婉、容貌秀美的女人，也看到了那则关于“璀璨之星”设计大赛的新闻。
女人正是林语柔，厉司寒心中那抹皎洁无瑕的“白月光”。
她优雅地晃动着手中的红酒杯，看着平板上“重生”那两个刺眼的主题字，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翳。
她身边的闺蜜酸溜溜地说道：“语柔，你看司寒对你多好。你不是一直说，当年你最大的遗憾，就是因为苏晚那个贱人的设计，错过了和他最重要的一夜吗？现在他搞出这么个‘重生’的主题，不就是为了弥补你的遗憾，让你‘重生’归来，名正言顺地成为厉太太吗？”
林语柔的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忧愁的微笑，轻声说：“司寒他……一直都是这么念旧情。只是，我听说，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又带着孩子回来了。”
“回来又怎么样？”闺蜜不屑地撇撇嘴，“一个五年前就被扫地出门的女人，还能翻出什么浪花？再说，司寒心里的人一直是你。她带着孩子，不过是想母凭子贵，多要点抚养费罢了。男人嘛，对自己的种总会有点责任心，但责任是责任，爱是爱，根本是两码事。”
话是这么说，但林语柔的心中，却始终萦绕着一股不安。
尤其是当她听说，厉司寒把那三个孩子接进了东苑，并且对他们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容忍时，这股不安就更加强烈了。
她拿起手机，犹豫了片刻，还是拨通了那个她熟悉得能倒背如流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厉司寒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
“喂？”
“司寒，是我。”林语柔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温柔，充满了关切，“我看到‘璀璨之星’的新闻了。‘重生’……这个主题，真好。你还在为我们当年的事介怀吗？其实都过去了，你不用这样的。”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
若是放在以前，厉司寒或许会感到一丝慰藉。
但此刻，当他的脑海里盘旋着那封来自“Luna”的、充满了审判意味的邮件时，再听到这些话，却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烦躁。
“和你无关，”他冷淡地打断了她，“只是一个商业决策。”
林语柔的呼吸一滞，似乎没料到他会是这个反应。她顿了顿，才用一种更加小心翼翼的、带着点委屈的语气说：“司寒，你是不是……还在为苏晚和那几个孩子的事情烦心？我听说她回来了。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五年前她就能为了钱做出那种事，五年后，她只会变本加厉。你……你可要保护好自己和孩子们，我真怕她会为了达到目的，伤害到孩子……”
她的话，句句都在暗示苏晚的心机与恶毒，同时把自己摆在了最关心他、最善良的位置上。
这是她用了五年的、屡试不爽的招数。
然而这一次，她等来的，却不是厉司寒的认同与安抚。
而是一句冰冷的、带着审视意味的问话。
“语柔，”厉司寒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五年前那个晚上，你离开宴会后，去了哪里？”
林语柔的心，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强作镇定，声音里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司寒，你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我……我当然是回房间了啊。我当时身体不舒服，喝了杯果汁就觉得头晕，就先回房休息了。后来……后来就听说你出事了……我当时真的好担心，好害怕……”
她的声音里甚至带上了哭腔，将一个无辜、柔弱的受害者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厉司寒沉默了。
这个答案，和他记忆中的版本，一模一样。
五年来，他听到的，一直都是这个版本。
可是，为什么现在，当他再次听到这个天衣无缝的解释时，心中却再也生不出半分怜惜，反而……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怀疑？
“我知道了。”他淡淡地说道，“我这边还有事，先挂了。”
说完，不等林语柔再说什么，他便径直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林语柔脸上的温柔与委屈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
她死死地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不对劲。
厉司寒太不对劲了。
他竟然开始怀疑她了！
难道是苏晚那个贱人，对他说了什么？
不行，她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下去了。她苦心经营了五年的成果，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林语柔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看来，她必须得尽快回国了。
有些东西，只有牢牢抓在手里，才是最安全的。
东苑，灯火通明的书房里。
苏晚正靠在沙发上，悠闲地喝着一杯花茶。
她的面前，悬浮着三个全息投影屏幕。
一个屏幕上，是秦风正在调动人手，开始疯狂搜集五年前厉家庄园所有监控录像和人员口供的实时进度。
另一个屏幕上，是厉司寒与林语柔刚刚那通电话的完整音频波形图，旁边还附带了苏小贝出品的“微表情与声纹压力分析报告”。报告结论是：林语柔在回答“去了哪里”这个问题时，心率瞬间升高了12%，声纹中出现了0.03秒的非正常颤音，谎言概率高达97.8%。
第三个屏幕上，则是苏小星操盘的几个金融账户，正在悄无声息地做空着林氏家族旗下的几家上市公司的股票。
“妈咪，”苏小宝放下手里的监听设备，得意地邀功，“搞定！爹地已经正式开始做我们给他布置的家庭作业了！”
苏小星点点头，补充道：“林语柔也坐不住了，我查到她订了明天最早一班回国的机票。鱼儿，已经开始主动咬钩了。”
苏小贝推了推眼镜，下了最后的结论：“根据爹地目前的行为轨迹分析，他已经进入了‘自我怀疑与真相探索’阶段。这是治愈‘认知偏误’的第一步。妈咪，您的计划，堪称完美。”
苏晚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清冷的笑意。
“这还只是个开始。”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在办公室里彻夜不眠，被过去与现在的双重谜团折磨得焦头烂额的男人，眼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有洞悉一切的平静。
“厉司寒，这只是你的第一道考题。”
她轻声自语，声音宛如夜色中的叹息，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我亲手给你设下的迷宫，现在，请你……一步一步，亲手为我走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