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苑的餐厅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然而，餐桌上的气氛，却比西伯利亚的冰原还要冷凝。
厉司寒坐在那里，身姿挺拔，姿态优雅，手中的银质餐叉和餐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可他吃得味同嚼蜡。
他人生中第一次，在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里，感受到了如此强烈的排斥感。他就像一个笨拙的、不请自来的闯入者，与这幅温馨而自洽的家庭画卷，格格不入。
“这个胡萝卜兔子的耳朵，切得不够对称，影响了空气动力学美感。”苏小宝一边嚼着，一边发出了来自“工程师”的专业点评。
“章鱼香肠的蛋白质经过高温油煎，部分氨基酸结构已经遭到了破坏，营养价值下降了百分之七。”苏小贝推了推眼镜，结论严谨而科学。
“味道……尚可。但考虑到食材的顶级品质和庄园主厨的薪资水平，这份午餐的投入产出比，严重不合格。”苏小星用小叉子戳着一块西兰花，给出了来自“金融家”的最终评定。
三个小家伙你一言我一语，看似童言无忌，却句句都像软刀子，精准地扎在厉司寒那颗高傲的心上。
而苏晚，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她只是安静地为孩子们夹菜，偶尔用纸巾擦去他们嘴角的酱汁，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但那份温柔，却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厉司寒彻底隔绝在外。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正眼，仿佛他只是一团会呼吸的空气。
厉司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放下刀叉，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们平时……都学些什么？”他开口，声音干涩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这个问题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果然，苏小宝抬起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我在研究最新的量子纠缠通信模型，试图解决超远距离信息传输的延迟问题。”
苏小贝紧随其后：“我正在对一种深海嗜极微生物进行基因测序，希望能从中提取出可以逆转细胞凋亡的酶。”
苏小星则用餐巾擦了擦嘴，用一种探讨学术的口吻说：“我最近在构建一个宏观经济模型，用来预测全球地缘政治冲突对大宗商品期货价格的长期影响。”
厉司寒：“……”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问三个五岁的孩子，而是在主持一场诺贝尔奖得主的圆桌会议。
他的额角，青筋再次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他引以为傲的商业头脑和领导才能，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就在这时，他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剧烈震动。
又是那个熟悉的号码。
厉司“寒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语气不善：“又怎么了？”
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焦急的求救，而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近乎语无伦次的狂喜与崇拜！
“厉……厉总！赢了！我们赢了！”首席交易官的声音因为过度激动而破了音，“我的上帝啊！我们不仅赢了，我们还……我们还反向收割了他们九位数！是欧元！！”
这位在华尔街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顶级交易员，此刻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对神迹的敬畏。
“那……那位的布局，简直是神来之笔！‘关门打狗’！太精准了！我们精准地在他们最得意、杠杆加到最大的那一刻，引爆了空单！市场瞬间崩盘，他们连平仓的机会都没有！我从业三十年，从未见过如此……如此疯狂而完美的围猎！”
“厉总，那位……那位大师，究竟是何方神圣？您是从哪里请来的神仙？！”
厉司寒沉默地听着，握着手机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过餐桌，落在了那个正试图用叉子去偷哥哥盘子里章鱼香肠的小小身影上。
苏小星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仿佛在问：你看我干嘛？
他浑然不知，就在刚才，他那几句云淡风轻的指点，已经在数万公里之外的金融市场上，掀起了一场怎样的血雨腥风，又缔造了一个怎样令人闻风丧胆的传奇。
厉司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巨手攥住，然后又狠狠地抛入深海。
震撼、荒谬、挫败、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狂喜和骄傲。
那是他的儿子。
一个在餐桌上会和哥哥抢香肠，却能在谈笑间，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他的亲生儿子。
“……知道了。”
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他看着眼前这母子四人，第一次，对自己过去二十九年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一直以为自己站在世界的顶端，可今天，他才发现，在这个小小的餐厅里，自己才是那个最需要“补课”的学生。
许久，他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从西装内袋里，摸出了那张象征着他至高财富与权力的黑金卡，轻轻地放在桌上，推向苏小星的方向。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声音更是带着一丝不自然：“这个……是给你的。刚才的……咨询费。”
他以为，这是他能做出的，最有诚意的表达。金钱，一直是他解决所有问题的终极武器。
然而，那张足以让无数人疯狂的黑金卡，却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轻轻地按住了。
苏晚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终于，正眼看向了他。
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
“厉总，”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力量，“我们不需要你的钱。”
她将那张黑金卡，用两根手指，优雅而决绝地推了回去。
“我的儿子，”她的目光扫过三个宝贝，充满了身为母亲的骄傲与守护，“他们的天赋，不是用来交易的商品。今天他帮你，只是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名义上的父亲，蠢到把家底都赔光而已。”
“你！”厉司寒的脸色瞬间涨红，这比任何直接的羞辱都让他难堪。
“厉司寒，我们来做个交易吧。”苏晚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常年身为上位者所积累的气场，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替身新娘，也不是那个需要靠儿子出头的可怜母亲。
此刻的她，是女王。
“你想让我们住在这里，可以。你想认这三个儿子，也可以。”她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像是在宣告一份不平等的条约，“但从今天起，你要遵守我的规则。”
“第一，东苑，是我们的地盘。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踏入这里一步。今天，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第二，不要再试图用钱来解决任何问题。你欠我们的，是五年的空白，是身为父亲的责任，是作为一个男人应有的尊重和歉意。这些，是你的黑金卡买不到的。”
“第三，”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而嘲讽，“在你真正想明白，要如何做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雇主’之前，不要来打扰我们。我们很忙，没时间陪你玩这种虚伪的家庭游戏。”
她说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客户。
“哦，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补上了最后一刀，“我儿子刚才帮你挽回了至少十位数的损失，外加赚了九位数。你觉得一张可以无限透支的信用卡，就是等价的‘报酬’吗？”
“厉总，你的商业嗅觉或许不错，但在价值评估这方面，你真的……很差劲。”
说完，她甚至懒得再看他一眼，牵起三个同样一脸冷酷的小家伙，头也不回地朝着二楼走去。
“宝贝们，午休时间到了。下午，妈咪要开始画设计稿了。”
“好的妈咪！”
“妈咪，我想和你一起画！”
“妈咪，爹地今天被你怼得好惨哦，我录下来了，以后可以当成谈判心理学的反面教材。”
清脆的童声和女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留下厉司寒一个人，僵硬地坐在那张巨大的餐桌旁。
桌上，还摆着那份已经冷掉的、被嫌弃的午餐。
他的面前，静静地躺着那张代表他无上权力的黑金卡，此刻，却像一个天大的笑话，无声地嘲讽着他的愚蠢和自大。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屈辱感和挫败感，像是滔天巨浪，几乎要将他吞没。
长这么大，从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
从没有人，敢如此轻蔑地，将他的权力和财富，踩在脚下。
苏晚……
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她那身临危不乱、掌控全场的气势，那种发自骨子里的高傲与不屑，绝不是一个普通的、被豪门抛弃的女人能拥有的。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那张黑金卡，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东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被撕裂的自尊心上。
回到主宅的书房，他狠狠地将门摔上，整个厉家庄园都仿佛为之一震。
他烦躁地扯开领带，在巨大的书房里来回踱步，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苏晚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
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将他虚伪的、自以为是的“施舍”，剖析得淋漓尽致。
“咚咚咚。”
秦风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滚！”厉司寒的怒吼声从门内传出。
秦风在门口站了足足十分钟，才敢再次敲响。
“厉总，有……有关于苏小姐的，新的调查进展。”
书房内的咆哮声，戛然而止。
半晌，门内传来一声压抑着怒火的、沙哑的声音：“进来。”
秦风推门而入，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将一份密封的文件袋，恭敬地放在了办公桌上。
“厉总，我们动用了最高权限，重新梳理了五年前苏小姐失踪后的所有出入境记录和网络痕迹。虽然大部分都被清理得非常干净，但我们还是在欧洲一个地下数据库里，发现了一丝端倪。”
厉司寒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如鹰。
秦风咽了口唾沫，继续汇报道：“五年前，在意大利米兰，曾经举办过一场极高规格的、匿名的地下珠宝设计大赛，代号‘维纳斯的诞生’。参赛者非富即贵，要么就是被顶级品牌秘密推荐的鬼才。”
“说重点。”厉司寒不耐烦地打断他。
“是。”秦风连忙打开文件袋，取出一叠资料，“那场比赛的最终获胜者，是一个代号为‘Luna’的神秘设计师。无人知晓她的真实姓名、国籍和相貌。她以一套名为‘涅槃’的作品，惊艳了所有评委，拿走了冠军，然后就……彻底消失了。”
他将一张复印的设计图，推到了厉司寒面前。
那是一条项链的设计稿，线条流畅而大胆，充满了生命的力量感。凤凰的羽翼化为破碎的锁链，环绕着一颗被烈焰包裹的心形宝石，既有毁灭的痛苦，又有重生的决绝。那种震撼人心的美感和深邃的意境，哪怕只是看一眼草图，都足以让人心跳加速。
“这和苏晚有什么关系？”厉司寒沉声问，但他的目光，却已经被那张设计图牢牢吸引。
“我们请了世界顶级的笔迹鉴定专家和AI图像分析师，”秦风指着设计稿的角落，那个潇洒肆意的签名——Luna，“他们有百分之九十三点七的把握，认定这个签名，以及整个设计稿的绘画手法，与我们之前在苏小姐旧公寓里找到的那些废弃手稿，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厉司行死死地盯着那张名为“涅槃”的设计稿，又想起了苏晚今天站在自己面前，那双倔强而冰冷的、仿佛宣告着重生与宣战的眼睛。
Luna……
涅槃……
原来，五年前他错过的，不仅仅是一个女人。
他错过的是一颗蒙尘的钻石，一只浴火的凤凰。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懊悔、愤怒与征服欲的情绪，瞬间席卷了他的心脏。
“给我查！”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的光芒。
“动用一切力量，我要知道关于‘Luna’的一切！我要知道这五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一定要把这个女人所有的秘密，都挖出来！
他要知道，她到底还藏着多少，让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