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喧闹，扎在老者孔谦的耳朵里。
简直是荒谬绝伦！
游学天下，见过王公贵族一掷千金求购孤本。
见过寒门学子凿壁偷光只为一卷残经。
书，是通往圣贤之道的阶梯，是天地间最庄重神圣的器物！
可在这里，它被一群引车卖浆之流，像抢夺猪肉白面一样争抢。
那个满身油腻的屠夫，抱着书，脸上的狂喜。
这成何体统！
孔谦胸中一股郁气翻涌。
迈开步子，分开人群，径直走到长桌前。
伸出手，指尖触到粗糙的土黄色封面，眉头皱得更深了。
一股廉价的墨味混着纸浆的气息扑面而来。
有的只是大到有些扎眼的字，和旁边……那是什么鬼画符？
一头牛？
画得四肢不分，比例失调，简直是对丹青妙笔的侮辱！
再往下看。
“母猪的产后护理？”
“……”
“好家伙，我直接一个好家伙！”
孔谦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脑门，手都开始发抖。
斯文扫地啊！
千百年来的文字，承载着微言大义，承载着修齐治平的道理。
现在，却被用来写这些……这些东西！
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过正在忙碌的孙毅和墨家弟子。
孔谦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
“谁是这里的主事之人？”
孙毅正指挥着弟子维持秩序，闻声回头，看到孔谦一身儒袍。
气质不凡，便拱了拱手。
“老先生有何见教？”
孔谦扬起手中的《平阳农术》，手腕因为用力而青筋毕露。
“见教不敢当！老夫只想问一句，此等污言秽语，此等不入流的图画，编撰成册，广发于众，意欲何为？！这是在教化万民，还是在侮辱圣贤文字？！”
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痛心疾首的质问。
周围的百姓被他这通火气搞得有点懵。
这老头谁啊？
说话咋这么冲呢？
孙毅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还没开口，旁边的屠户张先不乐意了。
抱着自己的那本宝贝，往前一挺大肚子。
“我说老先生，你这话俺就不爱听了。”
“啥叫污言秽语？俺家的牛，就缺这个方子！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豆粕三斤，麦麸五斤，再加点盐，这能救俺家牛的命，让它多耕好几亩地！咋就成污言秽语了？”
“就是！这图画得咋了？俺不识字，可俺看得懂这图啊！这叫‘开垄’，这叫‘壅土’，俺一看就知道该咋干活了！你说的那些圣贤字，俺一个都看不懂！”
“对！俺们就认这个！”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纷纷为这本“神书”说话。
他们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们只知道，这书上的东西，有用！
能让他们过得更好！
孔谦被这群“愚夫愚妇”顶撞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懒得与这些人争辩，只是死死盯着孙毅。
“君子忧道，不忧贫！尔等读书，本当传授圣人之道，引导百姓修身养性，以德化人。如今却舍本逐末，用此等奇技淫巧，诱导百姓专营末业小道！长此以往，人心不古，国将不国！”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引经据典，充满了文人的傲骨与忧虑。
若是放在平日的学宫里，定然能引来一片叫好。
可在这里……
孙毅笑了。
看着义愤填膺的孔谦，摇了摇头。
“老先生，敢问一句。”
“道，是什么？”
孔凶一愣，下意识就要引经据典，子曰诗云。
孙毅却没给他机会，他伸手指着周围一张张黝黑、激动、充满希望的脸。
“是圣贤书里那几行字？还是让他们吃饱穿暖，让他们家里的牛别病死，让他们地里的粮食多打几石？”
“民以食为天！让他们吃饱饭，这就是最大的‘道’！能让他们吃饱饭的学问，就是最大的学问！老先生，你跟我搁这儿扯什么犊子呢？”
“你的圣贤书，能让地里多长一粒米吗？你的微言大义，能让挨饿的娃娃凭空变出一个馍吗？”
“不能但这本书，能！所以，它比你书架上那些蒙了灰的竹简，金贵一万倍！”
孔谦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毅。
面前的人，竟然说出了如此……如此离经叛道的话！
想说“人无德不立”，他想说“礼乐教化”的重要性。
可是……
看着那个屠夫宝贝一样把书揣进怀里。
看着那个老农用粗糙的手指比划着图上的间距。
那些他准备好的，充满了“道”与“理”的话，忽然一句都说不出口。
道理，在这些最朴素的愿望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难道我错了？
坚守了一辈子的信念，在这一刻，竟然出现了裂痕。
孔谦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本《平阳农术》。
粗糙的纸张边缘，硌得他手心生疼。
周围的吵嚷声，赞美声，讨论声，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被这个火热的、充满生命力的世界，无情地抛弃了。
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名墨家弟子飞快地记下了这一切。
看了一眼陷入巨大困惑中的孔谦，又看了一眼被百姓簇拥的孙毅。
然后悄无声息地转身，朝着侯府的方向跑去。
赵骁曾说，真正的变革，是从撬动人们的脑子开始的。
……
侯府，书房。
墨家弟子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气息未平。
“侯……侯爷！孙先生他……他成了！《平阳农术》一出，百姓们都抢疯了！”
墨家弟子激动地比划着，将孙毅如何用最直白的话解释图册.
如何引得屠夫、老农奉为至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后来，来了一个儒生，叫孔谦，当众斥责孙先生舍本逐末，搞什么奇技淫巧……”
将那场辩论学得惟妙惟肖，尤其是孙毅那句振聋发聩的“你的圣贤书，能让地里多长一粒米吗”，更是说得神采飞扬。
“……那孔谦，当场就懵了！整个人跟丢了魂一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侯爷，您说的没错，撬动人心，才是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