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十一年冬,紫禁城的红墙被一层薄雪覆盖。
冷,实在是太冷了。
乾清宫内更是惨淡,太医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朱棣已昏迷数日,脉象微弱,嘴里却一直念着“父皇”、“北征”。
这样的情形急得太子朱高炽整日守在榻前,鬓角又添了几缕白发,整个人老了许多。
“皇上一直低热不退,脉象紊乱,臣实在是无能为力。”
首席太医磕得头破血流,满朝文武谁都知道,这位征战一生的帝王,恐怕是真的大限已至。
朱重八听到消息时,正在御史台核对军屯新账。
他手中的毛笔不由得掉在纸上,墨迹晕开,仿佛是炸开的血花。
他根本顾不上收拾,连忙披了件旧棉袍就往皇宫赶,一路上双腿不听使唤地发软,跌跌撞撞的。
那是他的四儿子啊!
是他看着从少年长成一代帝王的老四,怎么能就这样倒下了呢?!
宫内,到处都是刺鼻的药味。
朱重八走到龙榻前,看着朱棣那苍老蜡黄的脸,颧骨高耸着,嘴唇异常干裂,根本没有半分平日的威严。
他喉头一紧,不由得蹲下身,握住朱棣枯瘦的手。
那双手曾挥师靖难,曾四征漠北,此刻却冰凉得像块石头!
“老四啊,咱来了……”朱重八的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夹杂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醒醒啊,快看看咱啊。”
榻边的朱高炽一愣,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朱御史如此失态,连称呼都变了。
可不知为何,这声称呼听着格外亲切。
朱重八根本不管旁人震惊的目光,就那么守在榻前,一直在地说起旧事。
他像是在跟醒着的人对话:“还记得你小时候吗?在濠州老家,你是最爱跟在你二哥屁股后面掏鸟窝了,后来还被你娘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打,那跑起来比兔子还快……打小你就倔,摔破了膝盖从不哭,说以后要像爹一样打仗……”
他抹了把眼角,一滴泪落不由得在朱棣手背上。
朱棣的手指却是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是在回应。
“后来啊,派你跟着蓝玉去守北平,爹知道你苦。”
朱重八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压抑了几十年的愧疚。
“允炆那孩子软,镇不住朝堂,你……你抢了他的江山,爹知道了以后也恨过你,怨过你,觉得你不该对自家人动刀的。”
他握紧朱棣的手,浑身颤抖:“可这些年来,爹看着你修《永乐大典》,派三宝下西洋,把大明的版图扩到那么大,让四海都来朝贡。老四,你做得好,比爹当年预想的还好,你是个好皇帝!爹……爹释怀啦,不怪你啦……”
“爹也知道你累,征蒙古,迁北平,哪样都不容易呐。”
他用袖子擦着脸,眼泪却是越擦越多。
“可你得醒过来啊,北平的宫城还没彻底修好呢,你答应过要让大明万邦来朝的。老四,醒醒吧,跟爹说说话啊!”
朱高炽站在一旁,想要去劝阻,可是他从未听过如此真挚的话语。
这哪里是御史对皇帝的劝谏,明明是父亲对儿子的心疼!
连旁边的太监宫女都不禁红了眼眶,偷偷抹泪。
就在这时,朱高煦带着几个侍卫闯了进来。
这是朱棣的二儿子,长的人高马大,一脸凶相。
他本就对朱重八不满,听说他在龙榻前胡言乱语,顿时大怒:“朱重八!你好大的胆,皇上病重,你竟敢在此妖言惑众!谁让你直呼皇上乳名的?给本王拉出去!”
“别动他!”
朱高炽主动站出来,出手阻拦,“二弟呀,朱御史这是真心为父皇好。”
“真心?呸!我看他是盼着皇上驾崩吧!”
朱高煦甩开朱高炽的手,示意侍卫上前。
“他就是一个外臣,竟敢在龙榻前哭哭啼啼,定是别有用心!赶紧拉出去,杖一百!”
朱重八猛地站起身,通红的眼睛狠狠地瞪向朱高煦。
那眼神带着开国帝王的威压,让侍卫根本不敢上前。
“朱高煦!你爹还在榻上躺着呢,你现在就忙着排除异己?当年你爹教你兄友弟恭,你都学到狗肚子里去啦?”
“臭小子,就你还敢骂我?”
朱高煦气急败坏,浑身都在发抖,道:“来人啊!把他给本王轰出去,不准再进皇宫半步!”
侍卫们都不敢违抗皇子命令,只能搀扶着把朱重八推出去。
朱重八回头望向龙榻上的朱棣,立即大喊:“老四啊!爹在外面等你醒过来!你听到没有!”
当他被推出皇宫时,雪下得更大了。
寒风止不住地灌进他的领口,却根本冷不过心里的疼。
不知过了多久,宫内忽然传来朱棣微弱的声音:“水,水……”
“父皇醒了!”
朱高炽惊喜地扑上前,太医们连忙上前诊脉。
只见朱棣的脉象竟平稳了许多,虽然依旧虚弱,却有了一丝活力。
朱棣缓缓睁开眼,喝了口太监递上来的蜜水,目光涣散地扫过周围。
他哑声问:“刚才是谁在说话?说我是好皇帝的……”
“是朱御史!”
守在一旁的老太监连忙回话:“皇上昏迷这些天,朱御史整日守在榻前,还跟您说小时候的事,说以后都不怪您了,还说您是好皇帝呢,刚才被二皇子赶出去了……”
“朱高煦!”
朱棣猛地提高声音,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恶狠狠地道,“这个混账东西!”
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虚弱的指着门外:“快……快点把他找回来!是……是父皇在跟我说话,他还没走!”
老太监连忙说:“皇上您糊涂啦,那不是太祖爷,是朱御史,不过他刚才一直叫您老四,说的都是您小时候的事,奴婢听着都落泪了呢。”
朱棣愣住了,原来那不是梦?
是朱重八?
那个总让他想起父皇的年轻人,居然在他昏迷时,说了那么多掏心窝的话。
他心中感情复杂,旋即又对太子吼了句:“赶紧把朱高煦给我叫来!还有,立刻去请朱重……不,是请他进来,快去啊!”
朱高煦刚回到自己的宫殿,正悠然自得地喝着茶。
听说朱棣醒了,还很生气地传唤他,心里莫名不安。
进了宫,只见朱棣正怒目圆睁地瞪着他,顿时腿一软,直接就跪了下去。
“你个混账东西!”朱棣指着他,就破口骂,“朕还没死呢,你就敢把朱御史给赶出去?他是朕的左都御史,是在朕榻前尽忠的人,谁给你权利动他?!”
“儿……儿臣只是见他胡言乱语,怕惊扰了父皇……”
朱棣眯着眼,冷哼一声,道:“胡言乱语?哼哼,他说的话,比你们这些只会哭的儿子们贴心多了!”
“朕告诉你,朱重八是朕看重的人,谁要是敢动他,那也得先问过朕!”
他喘了口气,生气地说:“罚你去守皇陵一个月,好好反省!没朕的旨意,不准进宫!”
朱高煦吓得早就魂飞魄散,只顾的上谢恩,心里却把朱重八恨得咬牙切齿,一时间不敢有半句怨言。
没过多久后,朱重八被太监请进宫内。
他身上还沾着雪,头发乱糟糟的。
但是见朱棣醒了,眼圈一红,刚想行礼,就被朱棣叫住:“你快过来。”
朱重八走近榻前,朱棣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这一次,他的手开始有了温度:“刚才真是……谢谢你。”
朱重八别过头,擦掉眼眶的泪:“皇上醒了就好啦,大明是不能没有你的。”
“朕好像做了个梦,”朱棣看着他,眼神很复杂,“梦到父皇在跟朕说话,说已经不怪朕了,还说朕是好皇帝,后来才知道这不是梦,都是你在说话。”
朱重八喉咙一紧,并没有否认。
朱棣笑了笑,眼中带着一丝温和:“朕这辈子,打仗、迁都、下西洋,从来没有辜负过朱家的江山,更没辜负父皇的期望,能够做这些就够了。”
他拍了拍朱重八的手,继续说:“以后……多来看看朕。”
“好。”
朱重八认真的应下。
宫外的雪终于是停了,一缕阳光照了进来,落在两人的身上。
谁都没再说破那份心照不宣,可宫内的气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亲近许多。
朱高炽站在一旁,心里也产生了异样的想法。
看着这一幕,悄悄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