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寒意渐浓。
朱重八躺在御史台的值房里,烛火依旧照亮着。
连日来的权谋算计让他身心俱疲,一合上眼,噩梦就像是潮水般涌来。
梦里是建文四年的应天城,火光冲天,喊杀不绝于耳。
他仿佛看到年少的朱允炆穿着龙袍,满脸泪痕地跪在奉天殿的地上,抓着他的衣角哭喊:“爷爷!四叔他打进来了!孙儿好害怕……”
“别怕,乖孩子。”他摸了摸孙子的头,声音发颤,“爷爷在皇宫东南角给你留了地道,通向城外的皇觉寺。记住啊,换上僧衣,剃了头发,从今往后就好好活着……”
他清晰地记得,当年专门让工部在皇宫修了条隐秘地道,尽头就连着城郊皇觉寺的后院。
他还亲手给朱允炆备了僧衣度牒,以及足够的银两。
一直以来,他总觉得老四太过张扬,怕孙儿镇不住,这是他给朱允炆留的最后生路。
然而梦里的朱允炆却浑身是血,从火海里冲出来,哭声无比凄惨:“爷爷!地道被堵了!爷爷救我啊!”
“允炆!”
朱重八猛地从床上坐起,冷汗早已浸透了所有衣服,胸口不断地在起伏。
他喘着粗气,推开身边的窗户,冷风呼呼灌进来,却根本吹不散脑海里那撕心裂肺的哭声。
允炆还活着!
这个念头就像是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
当年城破后,老四说允炆自焚了,可他至今都不愿意相信。
他亲手修的地道,怎么可能会被堵呢?
那孩子性子虽软弱,却非常听话,肯定会按他的嘱咐剃发为僧,隐姓埋名地活下去。
自从他魂穿成朱重八,只顾得整吏治查贪腐,可这份深埋心底的愧疚却也迟迟没忘怀。
今夜的梦,让他作为爷爷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角落,突然又被激起波澜。
他欠那个孩子一条活路,更欠他一个安稳的晚年!
“来人啊!”
朱重八冷静过后,朝向门外唤道。
值班的锦衣卫连忙进来:“大人,您请吩咐。”
“备一份密令。”
朱重八走到案前,严肃地说:“传下去,让各地锦衣卫留意,只要是建文四年后出现的中年僧人,尤其是懂儒学,口音带南京腔的,立刻上报给我,不得让此事声张出去。”
校尉愣了愣:“大人,这是要查……”
“别多问了。”
朱重八打断他,语气森严:“这是密令,泄露者斩。”
“卑职明白!”
校尉不敢再问,接过密令后,也就连忙离去。
朱重八看着烛火出神,他知道这事凶险,建文遗孤是朱棣心中的逆鳞。
当年多少人因寻建文被株连,他如今敢碰这个禁区,无异于在刀尖上舔血。
可他根本忍不住啊!
这可是他的亲孙子,是他亲手培养的孩子,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也要找下去!
接下来的几日,朱重八一边推进军屯改革,一边悄悄等待各地传来的消息。
可传回的密报要么是毫无关联的游方僧人,要么就是查无实据的传说,连一点有用的线索都没有。
某日午后,他在整理建文年间的旧案,还打算从蛛丝马迹里找到线索。
就在这时候,朱瞻基却抱着一卷《洪武宝训》走了进来。
皇太孙最近很是勤快,经常来请教,两人的关系日渐亲近,朱瞻基也敢向他说些心里话。
“朱先生,您这几日怎么老是在发呆呢?”
朱瞻基放下书卷,看着案上摊开的建文案子,不禁皱了皱眉头:“您在看建文年间的东西啊?”
朱重八心中一紧,故作镇定:“随便翻翻而已,想了解些以前的事。”
朱瞻基始终没移开目光,严肃道:“先生,我听说你让锦衣卫在找找一位中年僧人?”
朱重八猛地抬头,眼神中透露着凶光:“你怎么知道?!”
朱瞻基被他看得有些发慌,却还是继续道:“我手下锦衣卫多的是,天下许多事都逃不出我这里。先生,您是不是在找建文呢?”
这话一出,不由得让朱重八心头震动。
他盯向眼前的曾孙,这孩子是老四的后代,却特别仁厚,颇有允炆的影子。
朱重八沉默许久,突然开口:“可我总觉得,他没死。”
朱瞻基顿时就急了,赶紧上前一步,故意压低声音:“您疯了吗?!这事儿如果被皇爷爷知道,您就算再厉害也是会掉脑袋的!当年多少人因这事儿获罪,皇爷爷最忌讳别人提建文了!”
“我知道。”
朱重八声音低沉,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却无法言语。
因为……他是我洪武的孙子。
当年没护住他,如今想找找他,让他能安稳度日,还有错吗?
“知道你还这么做!”朱瞻基很是无奈,“这么多年了,哪怕他还活着,也早改头换面,再说了天下之大,哪那么容易找?找到了又能怎样?让皇爷爷知道,只会掀起更大的风波啊,而且建文也未必会想被找到!”
朱重八看向窗外,有些苦涩。
太孙说得对,就算他找到又能怎样?
难不成告诉老四,你侄子还活着,你白忙活了,赶紧让位吧?
这样只会让允炆陷入更危险的境地啊!
可让他放弃,他根本做不到。
“先生,还是收手吧。”
朱瞻基握住他的手,这双手曾指点他谋大局,此刻却冰凉颤抖。
朱重八看着朱瞻基真诚的眼睛,缓缓闭上眼。
他很清楚,曾孙是对的。
理智呀告诉他该停手,可心里那个声音却在哭喊。
那可是允炆啊,是你亲手送进火海里的孙子!
“我知道了。”
朱重八睁开眼,声音沙哑了许多叹了口气:“密令我会撤回的。”
朱瞻基松了口气,却看到朱重八转过身,望着窗外远方,背影非常的孤寂。
朱瞻基悄悄退了出去,也没说话。
他知道,先生心里的结,并没有那么容易解开。
值房里只剩下朱重八一人,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文”字。
这是当年允炆小时候亲手给他刻的生日礼物,他一直都带在身上。
“允炆……”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哽咽。
“是爷爷对不住你,如果你真活着,就好好活下去,千万别再被朱家的恩怨牵连了。”
窗外的风,仿佛也在应和他的叹息。
皇城的夜色深了,朱重八独自坐在值房里,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一份无法言说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