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娃趴在云帆舸的船沿,看着一个秀美的小山村,炊烟袅袅,夕阳的余晖下,温暖,恬静。
伸出小手,指给八戒:
“朱大叔,你看,那里好漂亮!”
八戒闻言,顺着狗娃的手指望去。
身形竟然微微一滞,眼神也跟着颤抖了一下。只一瞬,又恢复了乐呵呵的笑容:
“嘿!小子有眼光,那是——高老庄!”
他顿了顿,似乎在品味着这个名字在唇齿间留下的余韵,接着说:
“那儿啊,炊饼很香,翠绿的葱花一洒,芝麻粒一盖,啧!……”
“师傅,我们的厨房需要灶台,他们那里有好泥土吗?”
阿九闪着灵动的双眼,歪着头打断了八戒。
“啊?!对对对!高老庄后山的五色胶泥,可是天下一绝!”
八戒一拍脑门。
敖丑憋了一眼下方,冷冷道:
“既然有砌灶的土,咱们下去吧!”
云帆舸缓缓降落,避开庄户集中的地方,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庄子外围一片僻静的山坡后。
船停稳了,八戒却站在船舷边,没有第一个跳下去。
他望着几步开外那条通向庄子的,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脚步像是被钉住了。
刚才在空中的谈笑风生渐渐沉寂,一种无声的、沉重的东西悄然笼罩了他。
宽厚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出一条长长的、略显寂寥的影子。
阿九敏锐地感觉到了师傅情绪的变化,轻轻走到他身旁。
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狗娃看看村子,又看看突然沉默下来的朱大叔,眨巴着大眼睛,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小声问:
“朱大叔……你以前,就住在这里吗?”
八戒没有回答,深深望了一眼那暮色中的村庄,仿佛要将眼前的景象与记忆中的模样重叠起来。
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
“走吧,去找咱们的胶泥!”
他率先迈开步子,手指向一处盖着青瓦的院落,声音平稳:
“那儿……以前是片瓜地,夏天,能偷……咳,能摘到最甜的瓜。”
走过一个巷口,前面矗立着一棵老槐树。
粗壮的树干,树皮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树干上似乎还有模糊的刻痕。树枝交错,宛如一个天然的凉棚。
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沙沙沙地响。仿佛在与八戒他们打着招呼。
“这树……还在唉!夏天的中午,这里总有很多蝉鸣……”
他语速低缓,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皮,眼神里有着片刻的游离,仿佛透过树干看到了某个倚着树影听着蝉鸣打盹的黑胖汉子……
忽然,一阵清脆稚嫩的童谣声,伴随着跳皮筋的节奏,从树那边远远传来:
“高老庄,三条巷,炊烟弯弯米饭香。”
“东巷娶新妇,西巷猪满栏,南巷的瓜儿甜又甜!”
“甜又甜,舍不得咽,留给阿姐做嫁妆……”
“嫁妆堆得高又高,抬轿的郎君——要挑胖胖的郎”
歌声戛然而止,伴随着小女儿家们嘻嘻哈哈的笑闹声跑远了。
八戒手抚着树干,竟怔在那里。
童谣的调子,依稀还是几百年前的调子,可这词……“要挑胖胖的郎”?
他清楚地记得,从前这童谣最后一句明明是“抬轿的郎君——要挑俊俏的郎”!
是了,当年他猪刚鬣黑胖憨壮,力大无穷,一人能干十个人的活,虽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却也成了庄子里好些人暗自羡慕的“好劳力”。
这童谣,竟在几百年的口口相传中,因他而变了模样。
是调侃?认可?还是时间开的一个无心的玩笑?!
无人知晓!
但这微小的变化,如一枚温柔的楔子,轻轻敲进了八戒的心坎。
他不再是那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妖怪”,他的存在,竟也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融入了这片土地的肌理,成了它记忆和传承的一部分,哪怕只是一句无人在意的童谣。
一股暖流,带着几点酸楚和怅惘,在心间流过……
“这帮小崽子……”
八戒悟出了什么,目光澄澈,温和:
”走!找胶泥去!”
径直走向一片向阳的山坡。这里的景致变化不大,只是泥土呈现出奇异的五彩斑斓光泽。
“就是这儿了!挑色泽最润,手感最粘的。”
八戒看向敖丑,自己却没动手,走到一边,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目光,落到了坡下的空地。
那里,他作为猪刚鬣的时候,曾经在那里劳作。
高翠兰总是到时间给他送饭,在窄窄的路上走得飞快!
每次接过那香喷喷的饭食,翠兰最喜欢看他擦汗的傻样,在他的憨笑声中回家……
这是一部电影,观众只有一个!八戒轻轻摇了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坡下的村庄。
炊烟次第升起,饭菜的香味隐隐约约飘散过来,夹杂着母亲呼唤孩儿归家的声音,犬吠声,推磨声……一幕幕平凡到极致的人间烟火图……
狗娃安静地蹭到八戒身边,轻轻拉拉他的衣角,纯净地眼神看向他,忽然小声问:
“朱大叔,你以前的家,也在下面吗?是哪一间呀?”
八戒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沉默片刻,抬起手指,指向庄子里一个模糊的角落,声音有些沙哑:
“好像……是那边吧。记不太清喽……房子估计早塌了,或者换人喽。”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阿九却看见,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大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她顺着师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屋舍连绵,根本分不清具体是哪一间。她心里轻轻一酸,明白了什么。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敖丑沉默地挖着泥,阿九和狗娃安静地陪着八戒,没有人再说话。
一种温和的寂静笼罩着山坡,只有泥土被翻动的沙沙声,和远处庄子传来的、模糊不清的生活噪音。
八戒就那样静静地坐着,看着炊烟,灯火……那数百年来似乎从未改变,却又物是人非的日常。
他脸上的神情异常平静,深沉的,近乎温柔的凝视着这块地方。
好像正在看一场无声的老电影,自己是唯一的观众,也是那电影里早已谢幕的主角。
敖丑龙爪般的双手插入泥土,高效地挖掘采集着……
过了许久,直到敖丑将采集到的胶泥都用荷叶包好,沉声道:“够了。”
八戒才仿佛大梦初醒般,猛地回神。
“啊?哦……好,好。”
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脸上恢复了那副乐呵呵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沉默凝视的人只是大家的错觉。:
“收获不错!走走走,回船上!俺老猪今晚亲自下厨,给你们露一手。”
他率先转身,朝着云帆舸停泊的方向走去,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甚至吹起了不成调的口哨。
只是,在踏上舷梯的前一刻,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
夜色渐浓,高老庄的灯火温暖而疏离。
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里,少了些东西,又多了些东西。
最终,他扭回头,步伐坚定地,走上了船。
云帆舸即将隐入云层,下方高老庄的阴影里,一个原本在溪边浣衣的妇人缓缓直起身。
她望着云帆舸消失的方向,脸上憨厚朴实的神情褪去,眼神变得空洞而冰冷,嘴角勾起一丝绝非农妇的,诡异而僵硬的微笑。
抬手,机械地拧干了手中一件粗布衣衫。
那衣衫的袖口上,用同色线绣着一个极其隐蔽的、扭曲的符号——形似一个被抹去了五官的佛陀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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