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风那最后一句“代价”,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在了慈航静斋所有人的灵魂之上。
信仰的殿堂,在这一刻,轰然坍塌。
师妃暄站在那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断头路。
原来,自己苦苦修行,引以为傲的道,是一条被前辈亲手斩断的……断头路。
原来,自己所有的坚持,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骄傲,都只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咯吱——”
一声轻微的木裂声响起。
她扶着身旁椅子的手,五指已经深深地嵌入了坚硬的楠木扶手之中。
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崩裂,血丝,从指缝中缓缓渗出。
可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因为,再痛,也痛不过此刻,那颗早已千疮百孔,正在寸寸碎裂的……道心。
就在她身旁不远处。
“噗——!”
大明慈航静斋的斋主言静庵,在承受了这最后一记足以毁派灭宗的重击之后,再也压不住翻腾的气血。
她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双眼一黑,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师父!”
秦梦瑶惊呼一声,闪身上前,及时扶住了她。
她迅速搭上师父的脉门,真气运转,为其紧急梳理着那早已乱成一团的经脉。
可她的脸上,同样是一片,不见天日的灰败。
……
与慈航静斋这边的愁云惨雾,形成了鲜明对比的。
是魔门席位上,那冲天而起的,毫不掩饰的狂欢!
“痛快!当真是痛快!”
一个魔门弟子,一拍大腿,兴奋得满脸通红。
“快!小二!再上一坛好酒!再切二十斤牛肉!”
他指着对面那片狼藉,放声狂笑。
“他娘的,今天这热闹,可比看什么猴戏,都过瘾!”
“哈哈哈!看那帮尼姑的丑态!活该!让她们平时总装得一副悲天悯人的死样子!”
“今天,总算让她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悲’了!”
一时间,呼酒加菜之声,不绝于耳。
魔门的年轻弟子们,彻底将这醉仙楼,当成了自家庆功的宴席。
然而,就在这片喧嚣的狂欢之中。
魔门的几位太上长老,以及阴癸派的祝玉妍师徒,却陷入了一种,出奇的……安静。
他们脸上的幸灾乐祸,早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人能懂的复杂与沉默。
他们没有再去看慈航静斋的笑话。
因为,从那帮崩溃的尼姑身上,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断头路。
这三个字,对慈航静斋来说,是刚刚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可对他们魔门而言,却是挣扎了数百年的,残酷的现实。
《天魔策》十卷,分崩离析,散落天下。
他们每一个人,修炼的,都只是残篇。
他们每一个人,走的,又何尝不是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断头路?
只是,她们慈航静斋,是因为愚蠢和懦弱,自断仙途。
而他们魔门,却是在这无尽的黑暗与绝望中,为了生存,为了活下去,不得不……一往无前。
绾绾脸上的媚笑,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看着对面那些哭泣的女子,又看了看身旁,神情莫名,眼底深处,竟流露出一丝同情的师父。
她忽然觉得,这所谓的正魔之争,有些可笑。
到头来,不过是一群,被命运玩弄的可怜人罢了。
魔门席位上的狂欢,渐渐平息。
那些年轻弟子脸上的兴奋,在看到几位太上长老那出奇沉默的表情后,也慢慢收敛了起来。
他们不解。
正道的死对头,被揭穿了这等足以毁派的丑闻,不是该浮三大白,举派同庆吗?
为何长老们,反而不笑了?
他们不懂。
但祝玉妍懂,那些活了几百年的老怪物们,更懂。
断头路。
他们魔门,走的也是一条断头路。
只是,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路是断的。
他们的功法,能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获得最强的力量,能在最残酷的生死搏杀中,活下来。
他们登顶之后,或许会为前路断绝而遗憾,却从不后悔。
因为,那是他们用命,换来的当下。
可慈航静斋不同。
她们一直以为,自己走的是一条,通往无上光明的康庄大道。
她们一直坚信,自己手中的,是至高无上的圣典。
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都是被前辈阉割过的残次品。
自己一生的苦修,所有的信念,都像是……修到了狗身上。
这种从云端,跌入粪坑的背叛感。
这种被自己最深信之物,捅了最致命一刀的怆然。
比单纯的绝望,要痛苦一万倍。
……
师妃暄的脑海中,一片混乱。
无数的念头,像走马灯一样,疯狂闪现,又一一破碎。
《慈航剑典》,源自魔门。
真正的仙法《彼岸剑诀》,因为要摒弃魔性,而被亲手毁掉。
她们慈航静斋,千百年来,高高在上,嘲讽魔门走的是“断头路”。
可到头来,自己走的,又何尝不是?
甚至,比魔门,更加可悲!
更加可笑!
“我们……我们就像是抄了魔门的答案……”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充满了无尽的自嘲。
“却还自作聪明地,把最高分的那几道题,给亲手涂掉了!”
这个比喻,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狠狠扎进了她的心脏。
她一直以来,坚定不移的是非观,在这一刻,彻底动摇了。
逢魔必诛。
可她们的根,就是魔。
正邪之分。
可她们的正,却是阉割了魔之后,剩下的残渣。
那她,究竟在坚持什么?
她这一生,又究竟,在为什么而战?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足以将她整个吞噬的……迷茫。
……
“师姐……”
一个年轻的弟子,哭着拉住了她的衣袖,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
“没关系的……我们……我们还可以重振师门!”
“只要我们……”
“没希望了。”
师妃暄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的声音很轻,很飘,像一片被寒风吹散的落叶,不带一丝重量,也不带一丝……生气。
她抬起那双早已黯淡无光的眸子,环视着周围那些,同样茫然无助的师妹们。
她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抹,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你们以为,那部《彼岸剑诀》,只是失传了吗?”
“不。”
她摇了摇头,声音里,是彻底的,不留半分余地的绝望。
“它被毁了。”
“毁得干干净净,连一个字,都不会留下。”
她仿佛已经看到了,数百年前,那些战战兢兢的斋主前辈们,是如何在发现功法的“魔性”之后,惊恐万分地,将那部真正的仙典,付之一炬。
她们为了撇清关系,为了维护那可笑的“清誉”,必然会用最彻底的手段,销毁所有的证据。
只留下这部,被她们改得面目全非,安全无害的《慈航剑典》。
用以,维系她们那早已名存实亡的……传承。
“失传了,或许还有找回来的那一天。”
师妃暄缓缓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
“可如果是被亲手毁掉的……”
“那便是……永无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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