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春桃温热的指尖带着颤抖,小心翼翼地将又一勺水喂入易君悦口中。清水润泽了干裂的喉咙,却浇不灭他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王爷王妃在佛堂祈福?听闻消息才派人来?
这不合常理!一个五岁的嫡子(从称呼和规制推测),王府的继承人之一(小王爷),在生死边缘挣扎,作为父母,哪怕有天大的事,也该第一时间守在床边!除非……他们的“祈福”本身就是一种姿态,一种表演,或者,他们根本不愿面对“他”的生死?
太监那刻意压低、带着试探的声音,像冰冷的蛇信,在易君悦的感知中嘶嘶作响。他紧闭着眼,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听觉上。门外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呼吸的节奏,甚至那太监身上隐约散发的、与熏香格格不入的某种冷冽气息……都成了他分析环境的情报源。
“张太医,”太监的声音再次响起,更近了些,似乎已走到床边,“小殿下……吉人天相,菩萨保佑。脉象……当真稳了?”那“稳了”二字,尾音拖得有些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张太医搭在易君悦腕上的手指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老医者浑浊却精明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他捋了捋胡须,声音沉稳却带着医者固有的谨慎:“回王管事,小殿下脉象确实由绝转生,生机虽微弱如风中残烛,却……顽强不息。此乃天佑,亦是奇症。老夫行医五十载,前所未见。”
“奇症?”被称为王管事的太监声音拔高了一丝,带着探究,“是何奇症?可会……反复?”
“这……”张太医沉吟,似乎在组织语言,“老夫也说不好。观其面色、气息,已无濒死之兆,然气血两亏至极,脏腑受损非轻。需以温补固元之药徐徐图之,切忌再受惊扰刺激。至于是否反复……端看小殿下自身造化与调养了。”
“原来如此。”王管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王爷王妃心系殿下,咱家这就去回禀,也好让二位主子安心。春桃,好生伺候着,小殿下有任何动静,即刻报知王妃!”
“是,王管事。”春桃连忙应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脚步声再次响起,王管事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然而,易君悦敏锐地捕捉到,那脚步声在门口极其短暂地停顿了半息,仿佛在确认什么,才彻底离去。
*确认我是否真的醒了?还是确认太医的诊断?*易君悦的心沉得更深。这个王府,如同一个巨大的、装饰华丽的兽笼,而他这只披着幼崽皮的“异兽”,已经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针对他的恶意。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张太医。老者的脸上依旧残留着惊疑未定的神情,但当他迎上易君悦的目光时,那惊疑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丝更深邃的、难以言喻的探究。易君悦心中警铃大作——这太医,恐怕比春桃更难糊弄!他刚才的“奇哉怪哉”绝非随口一说。
“小殿下,”张太医收敛了神色,语气变得温和慈祥,“您刚醒来,神魂未定,切莫劳神。老朽这就去开方煎药,您只需静养即可。”他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易君悦的小手放回锦被下,指尖似乎有意无意地再次拂过他的腕脉,停留的时间比寻常诊脉略长了一瞬。
易君悦强忍着抽回手的冲动,只是虚弱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颤动,努力扮演着一个刚从鬼门关爬回来、懵懂无知又极度疲惫的五岁孩童。
“春桃姐姐……”他开口,声音细弱蚊蝇,带着孩童特有的软糯和依赖,“悦儿……怕……”他故意含糊了自称,学着记忆中孩童的口吻,将恐惧和依恋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既是伪装,也是试探。
果然,春桃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连忙用帕子擦掉,俯身靠近,声音轻柔得能滴出水来:“小殿下不怕,春桃在呢!坏人都被赶跑了!您福大命大,阎王爷都不敢收您!您看,您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坏人都被赶跑了?”*易君悦心头一震!果然有“坏人”!原主的死,绝非意外!春桃情急之下,透露了关键信息!
他不动声色,将脸微微偏向春桃温暖的掌心,蹭了蹭,像寻求安慰的小兽:“悦儿……渴……还想喝水……”他需要更多信息,也需要时间思考。
“好,好,奴婢这就给您倒。”春桃连忙起身。
趁着春桃转身倒水的间隙,易君悦的目光快速扫视着这间华丽得令人窒息的卧室。雕花紫檀木拔步床,层层纱幔低垂;多宝格上摆着精致的玉器瓷器;墙角的青铜仙鹤宫灯燃着明亮的烛火,将一室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无形的阴冷。窗户紧闭,厚厚的锦缎帘幕隔绝了外界,只有角落的更漏发出单调的“滴答”声,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信息太少了!易君悦内心焦灼。朝代?国号?这个身体的父母、家族背景?敌人是谁?动机是什么?他就像一个拿着最高精尖武器图纸的工程师,却被困在原始部落,语言不通,环境陌生,自身还手无缚鸡之力。
春桃端着水回来,小心翼翼地再次喂他。易君悦小口啜饮着,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安全获取信息又不引起怀疑的方式。装失忆?风险太大,容易被有心人利用,也容易让本就疑心的太医和王管事抓住把柄。装傻?一个五岁的孩子,本就该是懵懂的,但“死而复生”后过于痴傻,反而更引人探究。
“春桃姐姐……”他喝完水,怯生生地看着春桃,大眼睛里蓄满了生理性的泪水(这倒不是装的,身体太虚弱了),带着一丝困惑,“悦儿……睡了很久吗?好像……做了好长好长的梦……梦见……有黑黑的东西追我……”他选择性地引导话题,利用孩童“噩梦”的天然合理性,试图从春桃的反应中挖掘关于“意外”的线索。
春桃的脸色瞬间白了,拿着玉碗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水洒在锦被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她眼中闪过强烈的恐惧和后怕,声音都变了调:“小殿下!别想那些!都是梦!是噩梦!都过去了!您别怕,有奴婢在,有王爷王妃在,谁也伤不了您!”
她的反应证实了易君悦的猜测!那“黑黑的东西”,绝非梦境!这恐惧是真实的!
“可是……”易君悦故意瑟缩了一下,小手紧紧抓住春桃的衣袖,带着哭腔,“悦儿疼……浑身都疼……像……像被大石头压过……”
“嘘!小殿下别说了!”春桃几乎要捂住他的嘴,她紧张地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是奴婢没护好您!是奴婢该死!您摔下假山的时候,奴婢的心都碎了……”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摔下假山?
一个“合理”的死因?意外失足?易君悦的博士大脑立刻开始分析:五岁孩童,失足坠假山,重伤濒死,逻辑上说得通。但结合太医“油尽灯枯、心脉断绝”的惊疑诊断,春桃情急之下透露的“坏人”,以及王管事那试探性的语气和父母诡异的缺席……这“意外”的水分,恐怕比太液池还深!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比王管事来时更嘈杂、也更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环佩叮当和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女声。
“我的儿!我的悦儿!”一个凄婉哀切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悲痛感。
“王妃!王妃您慢点!小殿下已经醒了!”是王管事的声音,带着劝慰。
易君悦精神一凛!正主来了!
他立刻收敛所有外露的锋芒和思考的痕迹,将头无力地歪向春桃的方向,眼皮半阖,呼吸刻意放缓,伪装成极度虚弱、神思恍惚的模样。只有那双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眸深处,锐利如鹰隼,透过眼缝,死死锁定了那扇被猛然推开的房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抹刺目的、象征着尊贵身份的正红色宫装裙裾。一个约莫三十出头、容貌极其美艳却脸色苍白、双眼红肿如桃的妇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她发髻微乱,一支金步摇歪斜着,更添几分凄惶。这便是这身体的母亲,王府的王妃?
在她身后半步,跟着一位身着紫色蟒袍、面容沉肃、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他步伐沉稳,眉头紧锁,一双鹰目锐利如刀,扫视过房间,最终落在床上那小小的身影上。那目光深沉如海,带着审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这便是靖王?
靖王妃扑到床边,看着易君悦苍白虚弱的小脸,泪水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她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抚摸儿子的脸,却又怕碰碎了他。
“悦儿……娘的悦儿……你终于醒了!你可吓死娘了!”她的声音充满了一个母亲失而复得的巨大悲喜,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她俯下身,将易君悦小小的身体紧紧搂在怀里,温热的泪水滴落在他的脖颈间。
易君悦的身体本能地僵硬了一下。这怀抱温暖而柔软,带着浓郁的、属于母亲的馨香。然而,他的灵魂却像隔着冰冷的玻璃在观察。这汹涌的母爱,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何在生死关头,她和靖王却在佛堂“祈福”?那“祈福”之地,离这间卧房,究竟有多远?
他感受到靖王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像手术刀,试图剖开他这具稚嫩皮囊下的秘密。
易君悦强忍着不适,调动起这具身体残存的本能反应。他微微动了动,小嘴一瘪,发出细弱的、委屈的呜咽声,像受伤的小兽寻求庇护,小手无力地抓住了王妃华丽的衣襟。
“娘……悦儿疼……怕……”他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将孩童的恐惧和依赖演绎到极致。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既是伪装,也是身体虚弱的自然反应。
“不怕,不怕,娘在,娘再也不离开你了!”王妃将他抱得更紧,泣不成声。
“悦儿,”靖王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而威严,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他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挡住了部分烛光,在易君悦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告诉父王,究竟发生了何事?好端端的,怎会从‘栖霞台’上摔下来?”他的问题单刀直入,目光紧紧锁住易君悦的眼睛,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来了!最直接的拷问!
整个房间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王妃低低的啜泣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张太医垂手肃立一旁,春桃紧张地绞着手指,王管事垂着眼帘,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
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了床上那个看似脆弱不堪的五岁孩童身上。
易君悦的心脏在幼小的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大脑飞速运转,模拟着无数种回答可能带来的后果。说记得?一个五岁孩童在濒死之际能记得多少?细节稍有差池,就会引来更大的怀疑!说不记得?一个刚经历巨大惊吓的孩子失忆也很正常,但这可能让幕后黑手更加肆无忌惮,也失去了揪出凶手的唯一线索!
他需要模糊!需要引导!
他靠在王妃怀里,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栖霞台”三个字触发了恐怖的回忆。他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看向靖王,眼神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迷茫。
“父……父王……”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手紧紧攥着王妃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高……好高……黑……有东西……推……推悦儿……”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努力模仿着孩童受到巨大惊吓后混乱的记忆碎片。
“推你?”靖王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煞气瞬间弥漫开来,房间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几度。“谁推你?你看清了是谁?”
王妃也猛地抬起头,泪眼中迸射出惊怒交加的光芒:“有人推我的悦儿?!”
“黑……黑的影子……”易君悦瑟缩着,将脸埋进王妃怀里,只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在……在悦儿后面……看不清脸……好可怕……悦儿掉下去了……好疼……”他刻意将“黑影”模糊化,既点出了“推”这个关键动作,又回避了直接指认。一个五岁孩子在那种情况下看不清凶手的脸,合情合理。
“黑影?!”靖王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利剑般射向王管事和门口侍立的护卫,“查!给本王彻查!昨日当值栖霞台附近的所有护卫、仆役,一个不漏!昨夜风大?呵,好一个‘失足’!”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充满了暴戾的怒意。
易君悦缩在王妃怀里,感受着靖王身上散发出的恐怖威压,心中却微微松了口气。第一步棋,赌对了!成功地将“意外”引向了“谋杀”,激起了靖王的怒火和彻查的决心。无论凶手是谁,接下来王府内部必将掀起一场风暴,而这风暴,或许能为他撕开一道窥探真相的缝隙。
然而,就在靖王下令,众人屏息凝神之际——
“咳……咳咳咳……”一阵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毫无征兆地从易君悦喉咙里爆发出来!这咳嗽来得凶猛异常,完全超出了他伪装的范畴!小小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由苍白瞬间转为病态的潮红,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
“悦儿!”王妃吓得魂飞魄散。
“太医!”靖王厉喝。
“殿下!”春桃扑了上来。
张太医脸色大变,一个箭步上前,再次扣住易君悦的腕脉。这一次,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好!气血逆行,心脉受激!”张太医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快!拿我的银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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