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午后时分,村里不少人吃过饭在门口闲坐、纳凉。
苏柳氏悲伤的呜咽,和范庆那突兀的拖拽,立刻吸引了众多目光。
“哎哟,快看!”
村东头的刘婆子正磕着瓜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旁边的李婶:
“苏柳氏哭得跟死了人似的,这是咋了?”
李婶伸长了脖子,看清了状况。
“还能咋?你没瞧见拉着的是谁?范家湾那个老疯子范庆!啧啧啧,苏大河家这是真过不下去了,把个累赘病秧子卖给疯子换钱呢!瞧范庆那疯癫癫的样儿,这孩子落他手里,啧啧......”
“卖给疯子?”
旁边一个摇蒲扇的老汉皱起眉头,有些不忍:
“这...这苏白娃儿身子骨弱成那样,能经得起那疯子折腾?这不是往死路上推吗?”
“你懂啥!”刘婆子啐了一口瓜子壳:
“苏家穷得叮当响,卖给疯子换几个铜板,总比饿死在家强!再说了,范庆疯归疯,听说祖上阔过,家里还有几间破屋几亩薄田,兴许还能给口饭吃?”
“话是这么说,可那范庆...”李婶撇撇嘴,“苏白这娃儿落到他手里,怕是凶多吉少哟。可怜见的,小小年纪,爹娘也狠得下心...”
“狠心?不狠心等着全家饿死?”
另一个倚着门框的汉子插嘴,语气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要我说,苏大河也是没法子。这年头,谁家容易?能换点钱,给家里其他人活路,也算这病娃子最后尽孝了。”
他瞥了一眼哭得浑身发颤的苏柳氏,把头扭了过去。
这些议论,像冰冷的针扎进苏柳氏的心上。
苏白似乎听到了娘那压抑不住的哽咽。
他努力地地转过头来。
“娘......”
无声地张了张嘴。
“等着,我一定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看着儿子努力回头的小脸,苏柳氏哭得更加内疚。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来,带着几分真切的怜悯。
“可怜呐,苏柳氏这哭得...心都碎了。”
之前那个冷漠的汉子,此刻也忍不住低声说了一句。
“可怜有啥用?命!都是命!”
刘婆子又磕了个瓜子,但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苏柳氏失魂落魄地,回到苏家破院。
“哟哟哟——!这是咋了?哭丧呢?”
只见钱氏扭着腰肢,刚从外面串门回来。
她几步走上前,脸上的讥诮毫不掩饰,啧啧有声:
“我说呐,刚才在村口就听见鬼哭狼嚎的,感情是把那病秧子,送给范家湾的老疯子了啊?哈!真是绝配!一个疯疯癫癫,一个半死不活!苏柳氏,你这算盘打得精啊,甩掉个累赘,还能换几个大子儿?啧啧,就等着给那短命鬼收尸吧!”
苏柳氏仿佛没听见,仍旧往屋里走。
钱氏见她不吭声,更加得意,忽的瞥见苏柳氏手里的铜钱,贼眼发亮。
“拿来!我家金贵要考童生,正差钱买肉给他补补脑子!这钱,归我了!”
“不行!”
苏柳氏猛地后退一步,将铜钱紧紧攥在手里:
“这是白哥儿的命钱!谁也不能动!”
钱氏大怒:“哟嗬!反了你了苏柳氏!敢跟我顶嘴?拿来!”
她尖叫着扑上前去,伸手就要抢夺。
“不行!不能给!”
苏柳氏爆发出惊人的力气,猛地一把推开钱氏伸过来的手。
钱氏猝不及防,被她推得一个趔趄。
苏柳氏趁机转身,冲回了自己那间低矮、昏暗的屋子。
“反了!反了天了!”
钱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西屋的门破口大骂:
“好你个苏柳氏!翅膀硬了是吧?敢推我?你给我出来!把老苏家的钱交出来!”
她气急败坏地冲到矮屋门口,抬脚就要踹门。
“大嫂!”
一直沉默地的苏大河,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他手里还拎着把砍柴刀,木讷的脸上此刻没有表情。
“这钱...是白哥儿的...命钱...不能给!”
苏大河却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钱氏被苏大河这从未有过的,强硬姿态震住了。
“苏大河!你...你这是出息了?敢跟我对着干?为了那病秧子和这贱妇?好!好!你们都给我等着!”
她色厉内荏,却不敢再上前。
狠狠地跺了跺脚,气冲冲地转身回了东屋。
......
范庆的脚程很快,拽着苏白也毫不费力,嘴里神经质地念叨着:
“...气运...文昌...此子眼神清正,或可助我...破局在此一举...”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进了范家大湾。
在一处青砖围墙、门脸气派,但透着陈腐书卷气的大院前停下。
苏白已累得满头大汗,脚底打飘,大口喘着气,感觉半条命没了。
为了能吃饱,任凭范庆拽着,没有吭过一声。
院门半开,能看到里面堆着不少晒书的架子。
还有几只麻雀在偷吃晒的谷子。
范庆拽着苏白,风风火火冲进院里,直奔西厢一间光线昏暗的书房。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墨臭,纸霉味扑面而来。
书房不小,却像个巨大的垃圾堆。
地上、桌上、椅子上、床上,到处堆满了散乱的书籍、卷轴、写满字迹的纸张。
跟刚被贼翻过一样。
墙壁上挂满了狂草书画,墨迹淋漓。
有的字张牙舞爪,看着就眼晕。
中央一张巨大的书案,淹没在书山纸海里。
最里的墙角,还有一个积灰的大红箱子,不知道装的啥宝贝。
“以后你就睡这儿!”
范庆把苏白往墙角一张堆满书,勉强能称之为“榻”的地方一按。
差点把他按进书堆里。
苏白被呛得一阵猛咳。
“咳咳咳...这粉尘…要命…”
范庆看都没看他,冲到书案后,抓起一张写满字的纸。
眼神狂热地扫视,嘴里飞快嘟囔:
“...错了!都错了!”
他猛地将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狗屁不通!”
苏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好不容易喘匀气。
撑着虚软的身子坐起来,打量着这个“狼窝”。
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书籍:
《论语》、《孟子》、《春秋繁露》、《盐铁论》...
还有策论、诗赋集子。字迹各异,纸张新旧不一。
嚯!老板这库存…够开个二手书摊了。
范庆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时而狂写,时而烦躁翻书。
他猛地从书堆里,抽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看也不看,随手一撕!
“嘶啦!”
脆弱的纸张撕裂声格外刺耳。
几张泛黄的残页飘落下来,跟蝴蝶似的正好落在苏白蜷缩的榻边。
苏白下意识低头看去。
其中一页残破不堪,边缘焦黑卷曲。
上面用蝇头小楷,密密麻麻记录着什么,字迹模糊。
最上面一行稍大的字,还能勉强辨认:
“...景元三年,大疫,人相食...”
顿时,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感扑面而来。
苏白本能想移开目光,可就在这一瞥之间。
那残页上模糊的、残缺的蝇头小楷,却像被无形的刻刀,唰地一下,无比清晰地烙印进了他的脑海!
每一个字的形状,每一处墨迹的深浅,纸张焦黑的纹路,分毫毕现!
仿佛一幅被瞬间定格,无限放大的高清照片!
苏白整个人僵住了。
卧槽?什么情况?
饿晕?幻觉?超频?
他不信邪,目光再次扫过脚边的残页。
这一次,看得更仔细。
目光所及,那些残缺字迹瞬间清晰无比,在脑中自动排列组合:
“...景元三年,大疫,人相食...县令...开仓...然杯水车薪...有...张氏妇...易子而食...为邻所告...投井...”
冰冷的文字,描绘着地狱般的景象,每个字都扎心。
强烈的呕吐感猛地冲上喉咙!
“呕——!”
他再也忍不住,趴在榻边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只吐出酸水,烧得喉咙生疼。
过目不忘!!!
这...这前世赖以为傲、引以为豪的本事!
竟然也跟着这缕残魂,穿越到了这个陌生的世界!
在这个病弱垂死的孩童身上,苏醒了!
苏白的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这一刻,他几乎可以确定,有一缕光在照着自己!
前世,他苏白,也曾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
凭借这过目不忘的天赋,他成了学业的佼佼者。
课本?扫一眼便能倒背如流。
更难得的是,他涉猎极广,什么历史、史记、古文、军事韬略、经济脉络、天文星象、地理方志...无所不包。
诗词歌赋更是信手拈来,灵感如泉涌。
一首即兴之作,便轻松摘得全国校园诗歌大赛的桂冠。
硕士毕业时,他以无可争议的优异成绩。
赢得了导师的青睐和保送顶尖学府,攻读博士的宝贵名额。
然而,命运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左等右等,等来的不是录取通知,而是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名额,被一个在学术上,从未露过面的权贵子弟顶替了!
他跑去质问,得到的只是冰冷的官腔,和导师无奈又躲闪的眼神。
保送,不同于高考的公开透明。
它更像是一个圈子里的“承诺”,一个当权者可以随意更改的橡皮图章。
被顶了?你连申诉的门都找不到!
一气之下,他离开了象牙塔。
发誓要在社会上闯出自己的天地,用实力证明一切!
精心准备的简历,投向各个心仪的单位。
偶尔得到的回复,千篇一律:
“非常优秀,但…缺乏相关工作经验。”
一个心存怜悯的HR偷偷告诉他真相:
“小伙子,别投了,不是你不优秀,是有人打了招呼,相关领域没人敢用你。”
那一刻,苏白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什么天赋异禀?什么满腹经纶?
在这个权钱交织的现实面前,他那点引以为傲的能力,连个屁都不如!
在生存的压力下。
他咬牙脱下了西装革履,换上廉价的工装。
成为了一名外卖骑手。
......
“先生,饭来了!”
一个苍老、带着几分恭敬的声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打断了苏白如同潮水般,汹涌的回忆。
书房那破旧的门被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老管家。
提着一个三层黑漆食盒,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的书堆,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