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南城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
正午十二点,日头正毒,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汽车尾气和热浪混合的糊味。林风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在车流里钻缝儿,后背的外卖箱硌得肩胛骨生疼,汗湿的T恤黏在身上,像层发馊的塑料膜。
“叮咚——”
手机导航提示音尖锐地刺破耳膜,他猛拧刹车,电动车吱呀一声停在“锦绣华庭”小区门口。车筐里的矿泉水瓶晃了晃,瓶底只剩浅浅一层水,他仰头灌了两口,凉水滑过喉咙,却压不住从五脏六腑往外冒的燥意。
“订单号7342,锦绣华庭3栋2801,王女士的奶茶和炸鸡。”他扒拉了把汗湿的头发,指尖摸到额角被晒伤的皮肤,疼得抽了下嘴角。这是他今天第23单,距离交班还有四个小时,而账户里的余额,离下个月的房租还差三百块。
小区保安室的空调外机嗡嗡作响,保安大哥趴在桌上打盹,凉席垫被汗浸出深色的印子。林风停好车,拎起外卖袋往单元楼跑,电梯里的监控摄像头照着他汗流浃背的样子——洗得发白的速干裤,沾着油渍的运动鞋,还有那张被晒得黝黑、却还带着点年轻轮廓的脸。他今年才二十二,本该是大学毕业、穿着衬衫挤地铁的年纪,却已经在这外卖箱后面耗了快两年。
“叮咚。”
电梯门开,28楼的风带着空调凉气扑过来,林风打了个哆嗦,快步走到2801门口。门没关严,留着道缝,里面传来女人尖利的训斥声:“说了不要放门口!我付了配送费的,你不会敲门吗?万一被人偷了算谁的?”
林风捏了捏外卖袋,指节泛白。他深吸口气,轻轻敲了敲门:“您好,您的外卖到了。”
门“呼”地被拉开,一个穿着真丝睡裙的女人叉着腰站在门口,头发烫成蓬松的波浪,指甲涂着鲜红的颜色。她瞥了眼林风手里的袋子,眉头拧成疙瘩:“怎么才来?超时五分钟了!我这奶茶都凉了,炸鸡皮肯定软了,怎么吃?”
林风低头看了眼手机订单,配送时间显示还有两分钟才超时。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干这行久了,他早就学会了少辩解——客户要的不是道理,是发泄的出口。
“不好意思王女士,今天天太热,路上有点堵,我给您赔个不是。”他尽量让语气平和,“奶茶我放了冰袋,应该还凉着,炸鸡您赶紧趁热吃,影响口感的话,我……”
“影响口感你赔得起吗?”女人翻了个白眼,一把抢过外卖袋,“我告诉你,这单我要投诉,配送慢态度还差,你们平台就是这么培训员工的?”
林风的心沉了沉。投诉一次,半天白干。他咬了咬后槽牙,还是赔着笑:“王女士,您别投诉行不行?超时确实是我没注意时间,我给您发个五块钱红包当补偿,您看……”
“五块钱?打发要饭的呢?”女人“砰”地关上门,隔着门板传来一句,“等着投诉吧你!”
楼道里的声控灯灭了,只剩安全出口的绿光幽幽地照在林风脸上。他站在原地,肩膀垮了下来,喉咙里又干又涩。刚才那两口矿泉水早就蒸发完了,胃里空落落的,早上吃的两个包子早就消化没了。
他掏出手机,点开余额界面——268.5元。房租要交1800,母亲这个月的药费还欠着药店800,还有当初为了给父亲治病借的网贷,每个月要还600。这些数字像针一样扎在他眼睛里,密密麻麻的疼。
两年前父亲走的时候,他刚大三。为了还债,也为了给母亲治病,他辍了学,从老家的小县城跑到南城,干过工地,送过快递,最后落脚在这家外卖站点。站点老板姓李,人送外号“李扒皮”,扣起钱来比谁都狠——迟到扣二十,投诉扣五十,要是被客户差评,直接扣当天一半工资。
上个月他被投诉三次,到手工资还不到四千。母亲打电话来,总是小心翼翼地问他“钱够不够花”,他每次都笑着说“够,老板刚给我涨工资”,挂了电话就躲在出租屋里啃泡面。
电动车停在太阳底下,座椅烫得能煎鸡蛋。林风坐上去,车座的热度透过裤子烙在皮肤上,他却懒得挪。导航提示下一个订单还有十分钟就要超时,他却没力气拧油门。
南城的天变得快,刚才还烈日当空,这会儿西边就滚来了乌云,风里带着雨腥气。他抬头看了眼天,乌云像浸了墨的棉花,正往头顶压过来。
“算了,赶紧送完这单再说。”他抹了把脸,发动电动车。刚拐过街角,手机突然震了震,不是订单提醒,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他没接,这时候的陌生电话,不是推销就是骚扰。可那号码锲而不舍地响,一遍又一遍,震得车筐里的矿泉水瓶叮当作响。
林风皱着眉接起:“喂?哪位?”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传来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软乎乎的,带着点犹豫:“林风?是我,张倩。”
林风的手猛地一抖,电动车差点撞上路沿。
张倩。
这个名字像根生锈的钉子,猛地钉进他心里最软的地方。那是他的前女友,高中同学,也是他辍学之前,唯一让他觉得日子还有点盼头的人。
他们在一起三年,从高三的晚自习,到他刚上大学那会儿。他记得她总爱穿白色连衣裙,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会在他打工回来晚了的时候,在宿舍楼下给他留一袋热包子。后来他辍学,她哭着给他打电话,说“等我毕业就去找你”,再后来……联系就渐渐断了。
他听说她留在了老家的城市读研,听说她身边有了新的人,听说……她过得很好。
林风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风声越来越大,乌云压得更低了,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
“你……”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哑得厉害,“找我有事吗?”
电话那头的张倩似乎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雨丝:“林风,我来南城了。你现在……有空吗?我想跟你见一面。”
雨突然下大了,噼里啪啦地打在电动车挡风板上,模糊了视线。林风愣在原地,看着雨幕里来往的车辆,听着电话里那个既熟悉又遥远的声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搅翻了,酸的、涩的、苦的,一股脑涌上来。
她来南城了。
她要见他。
为什么?
林风握着手机,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他看着自己沾着油渍的袖口,看着车后座那个印着“XX外卖”的箱子,突然觉得,这六月的雨,怎么比冬天的冰碴子还冷。
“……在哪儿见?”他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要被风吹走。
张倩报了个地址,是市中心那家挺有名的咖啡馆,他以前路过过无数次,却从没进去过。
“我等你。”她说完,挂了电话。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林风苍白的脸。雨越下越大,他发动电动车,却没往订单的方向开。导航里那个熟悉的咖啡馆名字亮起来,像个模糊的谜,在雨幕里等着他。
他不知道张倩为什么要见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他只知道,那个被他藏在心底、以为早就过去了的青春,好像突然被这场暴雨冲了出来,带着一身湿冷的水汽,重新站在了他面前。
电动车在雨里疾驰,水花溅得老高。林风低着头,任由雨水打在脸上,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见了面,该说些什么?
该怎么告诉她,他现在,只是个在暴雨里送外卖的穷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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