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东来府上此刻有些乱了套,不断有奴仆和郎中出入东厢和西厢的两个房间,捧进去的是干净热水和伤药,捧出来的确是一盆盆的血水和带血的布条。福伯站在院中,调停着众仆役的工作,间隙时,不断担忧地张望着两个房间。
突然,其中一个房门被打开了。一位老者提着药箱出来,福伯忙上前迎着。
“张御医,我们家姑娘如何了。”
张御医开口道:“放心吧。她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再加上几日未进米水,才会昏迷,待今夜醒来好生调理便能痊愈了。”
福伯这下长舒了一口气。
“那——”两人的目光一同望向另一个紧闭门窗的房间。
福伯摇了摇头,“也罢,张御医我送您出府。”
两人刚离开院落,那件房门也从里面推开。迎面差点撞上的小厮连忙后退,正要开口喊人,却被海东来摆手制止。小厮受意离去。海东来拉紧了帽子,顺着廊下的阴影向前走去,三两步便要撑一下手边的柱子,脚步也比往日虚浮杂乱了一些。不多时走到了阿幼朵的房门口,轻轻推门而入。
只见阿幼朵躺在床上,面色青白,气若游丝地呼吸着。一侍女将阿幼朵扶了起来,靠在了自己身上。另一旁的侍女轻轻舀起一勺药,送至阿幼朵嘴边,汤药一沾上便浸润了泛白起皮的嘴唇,随即又顺着嘴角流到下巴。扶人的侍女连忙拿起帕子擦拭嘴角。两人眼神交流了一下,一人掐住阿幼朵的面颊稍作用力,紧闭的嘴巴微微张开,一勺一勺的汤药得以灌了下去。
福伯将御医送至门口,福伯作揖开口道:“劳烦张御医稍后到东城赵西陵家走一趟,我家大人再三拜托一定要好好医治那位。”
张御医作揖回礼:“海大人嘱托,下官自当全力。”
送完人,福伯就赶回阿幼朵房中,精致梨花木的绣床前,海东来长身玉立,身影落寞。福伯顺眼望去,昏迷中的阿幼朵眉头紧锁,双唇微颤,似在呓语什么。
“赵西陵,赵西陵.......”
福伯走近些才听得清。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家大人,海东来脸色如常,只是身体似乎有些僵硬,直愣愣地站在那儿。
“赵西陵!”阿幼朵失声惊呼,微颤的双眼蓦然睁开。
海东来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已经隔着被子握住了她的双臂,像是给予安慰。“阿幼朵。”
一口气长长呼出,原本惊惧的眼神渐渐暗淡下来,目光转移到海东来的脸上。阿幼朵一时分不清显示与梦境,眯起眼睛想要细细看清眼前人。
“阿幼朵。”海东来的嘴巴动了,声音缓缓传来。
阿幼朵这才清醒,轻轻说道:“海东来。”又转头看向一脸关切的福伯,“福伯。”
“我这是——”
“阿幼朵姑娘,你可真是吓我们了。”
阿幼朵想要起身,全身却像是被拆过一样,每个关节都伴随着难耐的酸痛。搭载双臂的手微微用了用力,海东来劝慰道:“别乱动。”
“赵西陵怎么样了?我要去见他。”
闻言,海东来默默收回手。
福伯连忙解释:“张御医已经去医治了,姑娘大可放心,张御医妙手定能医治好赵大人的。”
“他伤得可严重?这次他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阿幼朵急切。
福伯看了一眼海东来,叹道:“姑娘莫急,自当性命无虞。”
阿幼朵欣慰地点点头。全身卸力时,那日的记忆又像潮水般涌入脑海:乱石之下,赵西陵时如何对自己表明心意;山洞崩塌时,公主是如何抛弃自己求生而去;还有海东来,在千钧一发之际是如何眼睁睁看着自己淹没在乱石之下......
阿幼朵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海东来坐在床边的侧影,室外凉风吹起窗纸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你伤未愈,好好静养吧。”海东来起身要走。
“为什么当时来救我的不是你。”甫一开口,心酸委屈便堵在口舌,费了好大力气,一句话才勉勉强强说出。细若蚊声的一句足够绊住海东来。
“你明明答应过的,会永远保护我,为什么不先来救我。”阿幼朵微微侧头,任眼泪无声从眼角流下。
“当时的情况下,我确实应对不及。”这样的解释,他自己也觉得有些苍白,自嘲的叹了口气。
“新罗国公主可安然无恙?”
“嗯。”
“那便是了。”阿幼朵深吸一口气,“海大人解救公主,立下大功。内卫总统领一职,自是指日可待了。恭喜,海大人。”
“姑娘,其实大人他......”
“我累了,要休息了。”阿幼朵蒙上被子,闷闷地出声打断。
“大人。”福伯听着着急,忙要解释。
海东来忽然将手伸了过来,福伯连忙接住撑起。
海东来此刻脸色苍白如纸,向着福伯摇头,“走吧。”
两人离去后,少女委屈心酸的哭声从被褥下悠悠来。
伤药、补药流水一样进,转眼已过一月,阿幼朵伤愈,气色体魄甚至比受伤前还要好。她去看望赵西陵,见他也已经渐渐痊愈,养伤时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
“你若再盯着我傻笑,我就将你的眼珠子剜下来卤了,给福伯下酒吃。”阿幼朵为赵西陵包扎着头上的伤口,见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痴痴笑着,笑得心里发毛,忍不住威胁到。
赵西陵瘪了瘪嘴:“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说话这般粗鲁——啊。”
阿幼朵手用了用力,痛得赵西陵龇牙咧嘴的。
“包好了,自个儿瞧瞧,可还喜欢?”阿幼朵扶正赵西陵脑袋,对着镜子的脸坏笑。
赵西陵不觉羞耻,自顾自地欣赏了起来:“嗯~你如今系的蝴蝶结倒是越发精巧了。”
见他这么说,阿幼朵反觉得无趣。讪讪坐下,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我捉弄你,你怎么都不生气了?”
赵西陵推开那杯茶,反握住了阿幼朵的手,郑重其事地说:“只要你能高兴,对我做什么我都乐意,为了你,我.....”
“停!”阿幼朵抽回手,觉得自己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赵西陵,你能不能像以前一样,正常点。长安城好姑娘那么多,要不然你就别喜欢我了。“
“可我就喜欢你。难道你不喜欢我,厌恶我了?”
“别想得那么极端嘛。我喜欢你就像喜欢福伯、宋姐姐、月大人那样,总之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
赵西陵眼神中闪过一丝落寞,但很快又认真了起来:“月大人与淑宁与你同为女子,尚不能算。福伯年纪太大,也是不妥。至于——海大人。”
赵西陵声音一顿,阿幼朵抬眼正好撞上他的眼神,“他是你的长辈,同氏宗亲,更是不可能。”
赵西陵语气故作轻快:“这么看来,男女之间,还是我最有希望。”
阿幼朵忿忿不平:“你这是耍赖。同为女子有何不可?年龄差距大也无不可。更何况,海东来才不是我的宗亲。”
说到他,阿幼朵的语气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那你喜欢他吗?”赵西陵的语气又变得认真,更是小心翼翼:“你对海大人可有男女之情。”
阿幼朵看向他,清澈的眼眸透露着隐隐心切,竟然像一面惑人吐真的镜子,照的阿幼朵心里发慌,慌忙别过脸去。
“才没有。”
赵西陵尴尬地笑笑:“我同你说笑呢。你这小丫头懵懵懂懂的哪里知道什么男女之情。”
听见他这么说阿幼朵松了口气。
“阿幼朵,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心事,与你无关的,不要自加烦恼。嗯——等你再大些,懂事了,或许就能明白自己的我的心意了。欸疼疼疼——”
阿幼朵的手已经拧上了赵西陵的耳朵,笑骂道:“我呸,你才大我多少?还敢在我面前装老成。”
“疼!女侠饶命,饶命!”
耳朵上的手松开了,耳朵立刻充血的火红发烫,赵西陵委屈地揉了揉:“下手可真够重的。”
“对了,跟你说件趣事呗。听说那新罗国公主被救出后,逼着她父王把重金购买的每人纸全都烧了,她爹心疼拦着不让,公主是又哭又闹的。现在闹着全长安都知道了。”
“这种瘆人的东西留着作甚。”
“你还别说,这美人纸是用少女人皮做成的消息一传出去,美人纸的价格倒是翻了好几番。朝廷明令严禁美人纸交易之后,许多人去黑市求,现在更是有市无价了。”
阿幼朵摇头,这世间倒是什么荒唐事都有。
“欸,你之前答应我的那卷美人纸,不知道还能不能兑现啊?”
“嗯?”阿幼朵威胁地看了回去,做起了拧耳朵的架势。
赵西陵立即认怂,讨好地拉住阿幼朵的手。
“说笑的,说笑的。此次救回新罗国公主,圣上龙颜大悦,不但提升海大人为内卫总统领,也已经给了我们不少赏赐。海大人还在圣上面前提拔了我,将南境蜀元堵道事务交给我,等我伤好了,便要出发去南境了。另外海大人将此次美人纸一案的审讯交给了淑宁。这些都是海大人承了你的面子。”
阿幼朵抽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伙子,好好干,提升了便能早日离你的偶像更近一步。”
“其实——你我若是成了亲,往后我和海大人便是一家人,岂不是离得更近——欸,别!又拧我耳朵!”
“赵西陵,事不过三,我这会绝不饶你!”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