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血腥气仍隐隐漂浮在奉天城的上空,但大唐的赤色旌旗终究未被叛军的铁蹄踏倒。城中最大的殿宇,此刻被临时充作庆功之所。殿内烛火通明,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绝望,映照着劫后余生的面庞。
李适已换去沾染尘土的龙袍端坐于上首,眉宇间略有大战留下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重新燃起了属于帝王的锐气与神采。殿中聚集着守城有功的将领们,虽大多带伤,甲胄残破,却个个精神振奋。粗陋的木案上,摆放着几样简单的菜肴,大多是腌菜与粗粮,与这巍峨殿宇显得格格不入,却无人嫌弃——这已是眼下奉天城能拿出的最好款待。
“好!”李适的声音洪亮,打破了殿内的喧嚣。他举起一只粗陶酒杯,环视四周,眼中是许久未见的意气风发。“自泾原兵变以来,我军许久没打过如此一场扬眉吐气的胜仗了!此战能胜,赖将士用命,更赖云一道长神机妙算,力挽狂澜!”他的目光投向坐在下首不远处的云一道长,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云一道长一身素净道袍,自有一股出尘气度。他闻言只是微微欠身,神色间带着一丝悲悯:“陛下过誉。此战凶险异常,我军将士损伤惨重,血染城垣。贫道师徒与奉天军民同守孤城,自当同甘共苦。”
李适看着杯中酒,眼中闪过一丝追忆,随即对云一道长道:“菜虽粗简,怠慢了道长。此酒乃朕从长安带来,如今也仅余下这最后五坛。其中四坛,朕已命人分赏于守城有功将士。这一坛,便请道长与令徒畅饮,聊表朕心。”
云一端起酒杯,凑近鼻尖深深一嗅,眉宇舒展,赞道:“果真是琼浆玉液,尘世难寻。”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云一捋着长须慨叹:“陛下,这等好酒入喉,只怕日后贫道师徒再喝那些山野粗酿,便如饮糟糠,再也入不得口了。”
李适闻言大笑,连日来的阴郁仿佛被这笑声驱散了几分。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诚挚而热切:“道长此番立下擎天保驾之功,朕许诺,待到来日收复长安,重返帝都,朕必重重赏赐二位!届时莫说美酒佳酿,便是道长所求,只要朕力所能及,定当满足。”
云一缓缓站起身,对着李适郑重地行了一个道家稽首礼。
“陛下厚爱,贫道心领。然奉天危局已解,李怀光将军的朔方铁骑也已星夜驰援,大局可定。贫道师徒,不过是方外闲云野鹤,放浪形骸惯了,受不得宫阙森严、礼法规矩的拘束。如今大功告成,贫道想过几日便带着徒儿,回返深山清修去了。”
“回去?”李适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急切地站起身,绕过桌案,快步走到云一身前,握住云一的手。“道长!这些日子朕亲眼所见,道长谋略过人,才智无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令徒东来更是武功盖世,胆识过人,数次救朕于危难之中!朕是真心实意,想请二位留下辅佐朕,共谋大唐中兴!”他的话语恳切,目光灼灼地落在云一脸上。云一微微蹙眉,双唇微微启而又化为化作一阵缄默。。
李适见状,目光转向了始终沉默地坐在云一身侧阴影里的海东来。少年依旧一袭玄衣,兜帽低垂,即使在殿内灯火通明处,也仿佛将自己与周围的光亮隔绝开来,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他抱臂而坐,姿态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疏离。
“道长道行高深,超脱物外,朕不敢强求。”李适放低了声音,“只是令徒尚在年少,身负如此惊世武学,若就此隐没于深山老林之中,岂非明珠暗投?不如留在朕的身边。朕必待以上宾之礼,授以显爵重权。以令徒之能,定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安享世间荣华富贵。这岂不胜过在荒山野岭清苦度日?”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沉默的黑衣少年身上。帝王一诺,充满了对一个年轻武者最直接的诱惑——功名、富贵、施展抱负的舞台。
海东来终于有了反应。他微微抬起头,兜帽的阴影下,似乎有一道清冷的目光扫过帝王殷切的脸庞,随即又垂下,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我听师父的。”寥寥数字,将所有的选择权又抛回给云一。
云一看着徒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转向李适,语气带着无奈与解释:“陛下厚爱,贫道替徒儿谢过。只是……陛下有所不知。”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几分,“东来这孩子,天生患有一种极罕见的怪症。他的肌肤,终年不得照射一丝日光,否则便会如遭火焚,皮肉溃烂,痛苦不堪,严重时甚至会神志错乱,狂性大发。这些年,全赖贫道以丹药秘法精心调护,方能维持。他这身装束,孤僻性情,皆因此病而起,非是本意。”
“竟有这等奇症?”李适闻言,不由得再次仔细打量海东来那身密不透风的玄衣和低垂的兜帽,“怪不得……怪不得小兄弟如此装扮。道长医术通神,朕自然知晓。不过,朕身边亦有几位御医,传承宫廷秘术,于疑难杂症上也颇有钻研。道长何不让他们为小兄弟诊看一番?或许集思广益,能找到根治之法也未可知?”
“这……”云一眉头皱得更紧,下意识地瞥了海东来一眼。海东来依旧静默,兜帽下的面容看不清表情,只有抱着的手臂似乎微微收紧了些。
李适捕捉到了云一的犹豫,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更加诚恳,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气度:“道长放心,朕绝无轻视道长医术之意。只是常言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若朕的御医真能侥幸寻得医治之法,解了令徒这终身之苦,岂非一桩天大的美事?于道长,于令徒,于朕,皆是幸事!”他目光灼灼,充满了期待。
云一沉默了片刻,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最终,他迎着帝王热切的目光,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再次稽首:“陛下思虑周全,贫道……替徒儿谢过陛下恩典。那便有劳陛下的御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