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后的夜晚带着硝烟未尽的余烬味和劫后余生的疲惫,沉甸甸地压着。破晓前的黑暗最为浓稠,万籁俱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伤兵的呻吟和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回荡。
城西一处临时腾出的简陋居所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摇曳,勉强勾勒出云一道长盘膝打坐的身影。他道袍微敞,闭目养神,仿佛与周遭的破败融为一体。
忽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声掩盖的窸窣声从门口传来,是门闩被小心翼翼拨动的声响。
云一并未睁眼,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回来了?”他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淡然。
“嗯。”门被推开一条缝,海东来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般滑了进来,反手轻轻合上门。
云一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炬,落在徒弟身上。昏暗的光线下,海东来依旧裹着那身标志性的厚重黑衣,红巾遮面,只露出一双在暗处也显得异常明亮的眼睛。
但此刻,这双眼睛似乎少了往日的锐利,多了些不易察觉的……闪躲?
“眼瞧着天都快亮了。”云一语气轻松,带着点调侃,他站起身,随意地活动了下筋骨,衣袂拂过门框。
就在此时,不知何处的公鸡,竟不合时宜地引颈长鸣起来,嘹亮的声音刺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喔喔喔——!”
这突兀的鸡鸣让云一挑了挑眉,他侧耳听了听,摇头笑道:“啧,东来,你说昨日这一仗打得尸山血海,城里缺衣少食,人都快活不下去了,这只鸡怎么还敢叫得如此猖狂?也不怕成了他人盘中之餐。”
话音未落,又一声鸡鸣响起却在一半陡然扼住。随后传来急促的“咯咯咯”声,急促而凄厉。不多时又彻底湮没下去。
“你瞧!”云一伸手指了指窗外,对着海东来笑道。
昏黄的灯光下,他敏锐地捕捉到徒弟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你回来怎么变得奇奇怪怪?陛下不是让你去见御医会诊了么?他们诊治的如何?”
海东来微微侧身,避开师父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低沉:“这些御医的医术……自然也是比不得师父的。看不出什么。”
“哦?难得能听你夸为师一句。不过……”他凑近了些,借着微光仔细打量着海东来的脸,“你这脸……怎么红了?”
海东来下意识地抬手想遮掩,动作却僵在半空,显得有些局促:“有吗?”
“有。”云一斩钉截铁,他的鼻子忽然翕动了几下,像猎犬般循着气味凑到海东来身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这身上——”他又嗅了嗅,眉头渐渐锁紧,“有酒气?你喝酒了?”
再一嗅,“嗯?还有……肉香?”他狐疑地盯着徒弟,“这时节,陛下自己都啃干粮,竟还能给你找来肉食?”
他继续嗅着,忽然像是捕捉到了什么极其细微的气味,“……瓜果的清甜?还有……脂粉香!莫不是?!”
云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陛下哪里是让你会诊!原是给你设下了美人计,温柔乡了!”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这个从小带大的徒弟,仿佛重新认识一般,最终露出一抹无奈的笑意。“呵……说什么让你见御医会诊,原是这般用意。陛下还和你说了什么?”
海东来沉默了片刻,低声道:“陛下……还向我承诺,待回到长安,许我官职,家宅,田地,奴仆……”
“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云一低声重复着,他踱回油灯旁,昏黄的光线将他侧脸的轮廓映得有些模糊。
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转身,直视海东来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清晰:“如今已有锦绣前程等着你,你还愿意跟随为师……回那深山老林里去吗?”
海东来猛地抬头,眼神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被坚定取代:“昨夜皇帝设宴,以声色来迷惑徒儿。徒儿自知修行尚浅,定心不够,一时……一时未能尽拒。但师父若想带我回去,徒儿绝无二话,即刻便走!”
“东来啊……”云一长叹一声,语气里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释然。他走到海东来面前,抬手轻轻拍了拍徒弟的肩膀,动作带着一丝长辈的慈爱。
“你虽拜我为师,我却从未让你随我入道,并未要求你恪守那些清规戒律。建功立业,换取荣华富贵,世人皆是如此,这是人之常情,你无错。”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那个在病痛中挣扎的幼小身影。“你天生怪疾,自小便受常人无法想象的苦楚,几次三番在鬼门关前徘徊。为师记得你七岁那年,病发得最是厉害,浑身溃烂如火烧,你疼得蜷在榻上,气若游丝地问为师:活着那么痛苦,为何还不能轻生?那时为师……为师竟无言以对,只寻来一小块珍藏的蜜糖,塞进你嘴里,告诉你:活着,就是为了记住这甜的滋味。”
云一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哑,“这些年山居清苦,连这蜜糖之甜也是极少的。”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眼前已长成青年的徒弟身上:“如今,你初尝这世俗之乐——美酒佳肴,温香软玉,权柄名利……若你觉得这些让你快乐,觉得这人间烟火值得留恋,那便也是好的。师父……不怪你。”
云一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只是东来,为师活了这许多年,看着钱权名色,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师父怕你……怕你终有一日也会厌倦这些浮华,那时,又当如何?”
他的眼神变得格外认真,带着期许,“为师更希望,你能在这红尘里,真的学会去爱。爱人,爱己,爱这世间的一切。学会不舍,生起贪恋,最终找到让你心甘情愿活下去的道。”
海东来怔怔地望着师父,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思索:“师父,徒儿……要如何去做?”
“这个嘛……”云一捋了捋胡须,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豁达的笑意,“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师父也不知道你最终缘分是什么。这需要你自己去寻找,去经历,去体会。”
他挥了挥手,似要驱散这略显沉重的气氛。“好了好了,昨夜……昨夜你也是折腾了一宿,想必累得很了。赶紧去歇息吧,天快亮了。”
海东来闻言,脸上刚褪去的红晕似乎又有回潮的迹象,尴尬地低唤了一声:“师父……”
“哦,对了!”云一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正要转身,又停住脚步,回头道,“东来,你还记得我们在梁州遇到的那位姑娘吗?就是那个会用银针,胆子大得很的小医女。当时你病发昏厥在荒野,若不是她恰好采药路过,施以援手,后果不堪设想。她那时还提到,说你的怪病或许可以尝试用南疆的蛊毒之法来调和医治?虽是天马行空,倒也给为师打开了一个新思路。”
说到此处,云一的眼中闪烁兴奋光芒:“素闻南疆蛮荒之地,巫蛊之术盛行,其中或许真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法门。等此间事了,为师倒是想去那里游历一番,寻访高人,学习印证一番。”
海东来眉头微蹙,立刻道:“如今战事未平,四方兵戈扰攘,师父还是别四处乱跑了,太危险。”
“怕什么?”云一哈哈一笑,带着几分傲然,“为师的功夫与你相比,如今虽是差了那么一点点。”他伸出小拇指比划了一下,“但自保嘛,也还是够的。”
他的笑容收敛,语气带上了一丝担忧,“倒是那位姑娘……她说过要一路行医布药,救济沿途伤患难民。她很心善,救人无类,但若是不小心卷入两军交战的漩涡之中,凭她那点功夫,不知……能不能自保啊。”
他望着窗外逐渐泛起的鱼肚白,眉宇间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
晨光熹微,映照着师徒二人各异的心思,奉天城的胜利余晖之下,新的选择和未知的旅途,已然在悄然酝酿。